“是了,明星的无声片一直拍的很好,坚持正道方才对。联华刚上映的《故都春梦》反响很是好,你们若再执迷歧途,小心被人赶超了去......”
话果然是发福爷接上的,我却很不喜他说话的方式,显得有些看低姑父。
姑父脸色亦不好看,生生摆上笑着气的表情,却得万般忍住。若是在家,他早该拍碎一桌碗筷了。
“五爷说的也在理,但这有声片,不止我们明星公司看好,国外的很多公司也瞩目着......像美利坚的好莱坞,都抢着这先机呢。”
我觉着姑父这句话虽平和,语气却带了厉色。身为在场人中汉语造诣最浅的,我都能似有似无察觉到,其他人怎可能没意会到?
果然,胡子爷听完不捋胡子了,发福爷不假笑了,宏哥不连连点头了,新表哥不继续挺直腰板了,苏木不玩我的裙边了......程井然也不打理煮开的茶了。
“哈哈,张先生到底是业内人,看的着实远......元序啊,你晓得我老来得子,现下都还没见上我那宝贝疙瘩,真真坐不住了,你看......”胡子爷看着程井然,我倒没想到多出个儿子的是他,这般年纪......确实算得上老来得子。
“二舅您快去吧,确实耽搁您了。”程井然站起来朝胡子爷作了一揖,话毕又递上一块玉佩。
“这是我早给小弟备的礼,驱邪避灾,您从速给他戴上。”
“哈哈哈,你这大哥哥,卖弄这些作甚?罢了罢了,好歹一片心意,我先替小儿谢过......”
我听胡子爷言辞略有责备,语气却全是喜色,这算是......骂着笑吧?
“二爷,坐我的车走,我正好想去看看小侄儿,沾沾喜气......”这个坏发福真无礼,别人正交谈呢,怎能随便插话!
这般推搡寒暄几下,俩人前后步迈出屋子,徒留姑父在屋内懊恼。
“错了错了,方才没克制住......剑云在这便好了,定能谈妥......”
“蚀川怎么念叨我呢......”姑父自责刚落,门口便传来清朗的笑声。我回头一看,嗨,他何时换了一副圆黑眼镜!
“苏子!你何时到的?”
剑云叔也是一眼便瞧见了我,笑上眉梢。其实于我而言,剑云叔远比姑父熟稔。
姑父虽是姻亲,除去几年前来德一次,我从未见过他。剑云叔不一样,他喜好热闹玩耍,又与爹爹臭味相投,光在我的记忆中,便来柏林呆过好多次。人好相与,最是投机,因此见到他,我极是欢喜。
“今早刚上的码头。”我即刻甜甜答到。
“你们怎来得如此慢!”姑父拍着桌子问,不同于我们相逢的喜色,他浑身满是怒气。
“怪我......怪我起身时乏力,耽搁了好一会......”有别于姑父浑厚的嗓音,这句话回的很是有气无力。
我看了看说话的这人,身板瘦长,搭着副金丝镜,像位好好先生......此外,无一印象。
“张叔莫责怪他们,这本不是你们的错。今个我同五叔二舅刚碰面,就瞧出他们婉拒的意思......我让你们赶紧来,是想看看还有可谈的机会没,谈不拢本是意料中事......”
程井然这位主人好声安抚,姑父看了他一眼,生生咽下话头,只叹出一口浊气。我是真料不到他年纪轻轻,竟能扼住大脾气的姑父?听闻我这姑父脾气一来,老丈人何舅公都只能气地跺拐杖呢。
受了句责备,原同我嬉笑的剑云叔估摸到前因后果,同样板起脸,携那位好好先生坐下。
这下可没人再敢多嘴了,众人静坐着,看程井然布茶。茶水是早烧好了,可惜先前剑拔弩张,轮不上它的戏份。
程井然用茶水漱了漱春夏秋冬这些个杯子,缓缓将废水倒一旁,准备上“正菜”。可水壶倾倒到关键时,他堪堪收了手,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小杯子。
他左右细看一会,随后将杯子按着春夏秋冬重新摆好序......这也就罢了,为何那兰荷菊梅不但也要排好,还要一一对着春夏秋冬几个季节,且相互间距丈量一致?
我内心不断催促他快些快些,刚刚这场戏火花迸溅,灼得我嗓门渴得慌。他好似应了我心头所想,摆好杯子后便麻利地沏上茶。
可茶道工序都完成后,他又将手伸到桌下,提上一瓶白白的东西......倒进茶杯?
“这是做什么?”我哪还有心思顾及气氛,他这不明液体吓了我一跳!
我这突兀的质问同样吓了他一跳,他提着那瓶东西,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奶......奶啊。”
“茶叶里为什么要加奶?”他的回答完全不能使我好受些,加了奶怎么能喝!
“加奶好喝啊......”缓了几秒,他缓过这阵愣意,手上不停,继续着灌奶工作。
看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我只得从其他人那里寻求认同。不料我转了一圈,大家全都面带讶异地看着我......竟连苏木也是!
“你不觉得奇怪?”我低声用德语问苏木,他自坐上椅子后便未开口过,真怕他木得太久不会说话了。
“不奇怪......这叫奶茶,在广州他做给我喝过,很不错......”苏木这话说完,我断定他是木傻了。就算好喝,你同他不是宿敌吗?这摆在眼前的奚落机会,怎可放过!
一来一回间,程井然已将乳色茶置于每个人面前,唯有我那份,清澈见底。
“说起来,你也很奇怪呢......”程井然端着杯子,直直看我。我突然生了种惹错人的悔意。
“苏老先生好歹是中医大家,怎给小妹取了这么个名字,苏子苏子......真像个戏子名,你若是哪天想演戏了,都省得另取艺名了。”
程井然话音未落,四周便响起各色嬉笑声,而我那傻不拉几的哥哥苏木,笑得最畅快!
众叛亲离,我体内的羞怒全蹦到脸上,憋红了脸颊,闷不出一个字。众人见状不再笑我,转而聊聊其他。
剑云叔方一听完经过,便忍不住倒过来责怪姑父。
“不是早同你说了,我们的意见是:有声电影可自领一军,另走一路;无声电影仍可分道扬镳,独立存在。谁都不碍谁,你这么回应便得了,怎么到头来应的同看不起无声片一般......”
姑父听他这般说,怒气全无,如孩子般连连点头称是。
他这怒气是消了,我却还未消!也不知这程井然是多爱拿人小辫子,到现在还偷偷打量我戏笑。
“咳咳......罢了罢了,还能怎样......元序这剧本我先改着,万一资金足了,便首先用上。”我听见咳嗽声,才再次注意起这位好好先生,他长得很有学问。
大概是我的注目过于肆意,好好先生即刻意识到我正打量他,转过头来对我笑。
“你便是老苏家的小囡囡?”好好先生咳了几下后,停下来问我。
“是,我叫苏子,名取自《本草纲目》”我亮声答道。
早在苏木出生前,爹爹便想好从医书中按药材给孩子命名,说是能显渊博。
但按苏荷的说法,当时爹爹日日被妈妈捉着翻古籍,为了快些应付好去钓鱼,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个糊弄妈妈的法子。他很清楚苏字打头的药材名有几个,又清楚妈妈至多能生几个孩子,借药材取名怎会不够用?节约些还能用到孙子辈呢。
当然内情归内情,我仍觉得我的名字很有内涵。这灵光一闪的自我介绍,全是说给偷瞄我的那人听的。
“哎,这么来我也得说说我的名......我姓郑字正秋,你不若喊我秋叔叔,如何?”
他温和的笑,让我忆起些许事。我虽从未见过他这人,却是常见他的名,他大约身体不好,因此常写信询问爹爹医事,信件落款处的名字我确实见得熟了。
“秋叔,我这回来,爹爹要我给您带了些药剂,就放车上,您待会别忘了带走。”
在我回应前,苏木抢了招呼。临出门时,爹爹恳切的交待了苏木许多关于这位秋叔叔的情况。
秋叔听完忙道了谢,在我再次准备甜甜叫唤他之时,一直饮着奶的程井然插了嘴。
“苏木,听闻你这次回国是为了实践医术的,可有找好单位?”
他殷切的关怀刚落,我见身边苏木的唇紧抿了几分。
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苏木没摆上演技前,姑父便开始将他的困处一一道来,他大约想着今个虽捞不到钱,多解决一件烦忧也算收获。
“这不难......我的家庭医生丁公,他开了家中西药房,端得是中西结合的名头,就在......四马路上,我很乐意为你们引见。”
程井然热诚地推荐,姑父听完很是开怀,这上岸头天就将他大侄子的烦忧解决,远在德意志的苏老哥定满意。
我笑望着苏木咬着下唇的木脸,亦很开怀。谁让方才别人笑你妹妹时,你没这号觉悟?
“那就劳烦元序引见一番了,这侄子侄女刚到上海,还没好好歇息,今天的事也到头了,我想赶紧带他们回去歇息......”
今日多少算解决了一些事务,姑父告辞的脸色也没那般难看了。
“当然,你们快些回去吧。”程井然礼貌地站起,做出欢送的姿态,并一路送我们至茶楼门口。
不论真心与否,我们一一礼貌道了别,约下次再会。
“等等......”在我们即将上车之际,程井然莫名叫住我们。
“今日一行,我想张叔定苦于收获。我思索良久......我看苏妹妹很符合剧本里主角的形象,若她能来演,我便想法子给新戏投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