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格格的离去对于偌大的深宫而言就仿似向大海中扔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刚刚激起一丝涟漪便消失无踪……五月十六,永琪大婚。
丑时二刻,景阳宫中,永琪躺在床上,全无睡意。思忖片刻,他坐起身来,取了挂在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他站起身走到圆桌旁,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而后开门而出。愉妃门前,永琪抬起左手,轻敲两下,而后问道:“额娘,睡了吗?”
愉妃双手将门打开,脸上洋溢着喜悦:“怎么睡得着!额娘也正想着去找你。”而后拉了永琪进屋。
母子两人相对而坐,愉妃拉着永琪的手问道:“兴奋得睡不着?”
永琪温和一笑:“额娘应该见过鄂弼的女儿了,您满意就好。”
愉妃并非蠢钝之人,她知道永琪话中深意,却仍旧笑言:“鄂弼家的女儿知书达理,人也长得标致,你会喜欢的。”
永琪左手攥成拳头,他站起身,背对着愉妃,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额娘,儿子恐怕不能侍奉您到老,就只能娶个您中意的福晋。”他苦笑一声,继续道,“其实儿子也是个自私的人……”
“永琪……”愉妃看着永琪的背影,突然感到难过。
永琪提起嘴角,重又坐到愉妃对面:“额娘,儿子知道,您的期望都在儿子身上。福晋过门后,儿子会努力让她早日给您生个孙儿。”
愉妃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眉头微锁:“额娘知道,你喜欢小燕子。可是……”
永琪释然一笑:“额娘的苦心,我清楚。小燕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愉妃道:“你能看得开,额娘很开心。”她站起身,走到永琪身后,扶着他的肩膀道,“额娘知道,我儿从不会把情爱摆在第一位。”
永琪闭上双眼,复又张开:“儿子其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上苍也并不允许儿子有那么大的野心。额娘……”他右臂抬起,覆在愉妃手上,“儿子只希望您能安康。”他站起身,面对愉妃道,“时辰到了,儿子该去更衣了。”眼中流露出几丝不舍。
“你就要有自己的府邸了……”愉妃缓缓开口,“常进宫看看额娘。”
永琪蹙紧眉头,跪在地上,重重叩了头,而后,起身出了愉妃的屋子。
愉妃看着被永琪关上的门,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妃,却也是个普通的母亲,生活在这偌大的深宫中,‘争宠’,她过了那个年纪,唯一的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可是,也正是这份‘希望’隔断了母子之间最深的情分……她也曾有悔意,只是覆水难收。
辰时整,永琪身着大红色蟒袍补服来到寿康宫。太后手握佛珠,端坐于凤榻之上。乾隆与景娴分坐于两旁。永琪撩起蟒袍,对着三人行三跪九叩礼。而后起身,走到愉妃身前,行二跪六叩礼,愉妃亲自扶了他起身。
乾隆道:“你成婚了,有了自个儿的府邸,日后行事要更加稳重。”
永琪微微躬身称是。
太后笑看乾隆道:“今儿个是永琪大喜的日子,你那些训诫说话还是留到朝堂上再说。”
乾隆感到些许尴尬,却也只能含笑道:“皇额娘教训的是。”
景娴说道:“今儿个晚些时候,你就要出宫了。有了府邸是好事,也要时常入宫看看。”
永琪恭敬说道:“皇额娘说的是,儿子一定照办。”
景娴侧过头看了看眼眶泛红的愉妃,继续说道:“你额娘那里,你不必担忧。”
永琪与景娴对视,轻轻颔首。
出了寿康宫,他信步而行。终于到了他要和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说再见的时候,却原来,‘舍得’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说出口的两个字。漱芳斋门前,他双手负于身后,仰起头看着那三个大字,而后推门而入。
紫薇见到永琪,并未感到诧异,她笑着站起身,道了句:“五哥。”
永琪道:“晚些时候,我要出宫了,过来看看你。”
紫薇却道:“有些舍不得?”而后给永琪倒了茶,两人相对而坐。
永琪看着漱芳斋的摆设,道:“毕竟真实存在过,不是吗?”
紫薇轻轻颔首:“娶他人做福晋,你终究有些不甘吧。”
永琪双手紧握,道:“她过得好吗?”
“至少,是自由的。”紫薇眼眶有些泛红,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五哥肯放她走,自是知道哪里更适合她。”
永琪笑而颔首,心中有一种释然。
紫薇微蹙眉头,问道:“你是在和过去告别?”
“总要告别的……”永琪温和一笑,“娶了福晋,若是还念着过去,忒也对她不住了。”
紫薇在心底叹了口气,仍旧道:“好好对五嫂。”
永琪站起身,双手负于身后,嘱咐紫薇:“若是遇见难处,不妨去找皇额娘。”
紫薇点了点头,站起身,目送永琪离去。
出了重华门,他一路向东。锡庆门前,永璇等得百无聊赖,远远地见到大红蟒袍,他赶上前去,道:“这身行头,果然不同凡响!”
永琪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他二人并肩前行,永璇道:“五哥你有多念旧,我清楚得很。这撷芳殿,你住过一段时间,马上要出宫了,总会过来看上一眼的。”
永琪道:“你是知人。”
永璇却认真问道:“成婚了,你我二人之间的情义不会变吧?”
永琪停下脚步,看着永璇,正色道:“五哥答应你的,一定做到!只要我还活着……”
“这我就放心了!”永璇状似轻松,“好在我是阿哥,今儿个晚上能出宫见你行礼。”他又叹道,“可惜……此后再没人陪着我疯了。”
永琪不再理他,信步走着。
永璇快步跟到永琪身边:“你总该说些舍不得的话,悼念一下过往的日子吧?”
“有些话该搁在心里……”他停下脚步,看着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嘴角慢慢挑起。
永璇撇了撇嘴,侧过头看到匆匆赶来的小太监,他说道:“时辰到了,你该走了。”
永琪心中不舍,却也只能转身背对……今晚,他将迈入人生的又一个阶段,却也不得不永远和过去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