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惊鸿右手微握，将手指拢于掌心，轻轻摩挲——那里有一道浅痕。

    康雪烛留下的。

    唐惊鸿不由闭上眼，静静欣赏着琴音——守住了这般美妙的声音，便是再多挨几刀，也值得了。

    第33章 画廊绣舫霓裳舞2

    曲音突地拔高，随后骤然落下。

    乐声戛然而止。

    整个水月坊足有上千人，在这一刻，突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唐惊鸿睁开眼，往下看去。

    高绛婷的手静静地搭在箜篌细弦上，似乎在缓和力气。

    过了一会儿，数个穿着相似的侍女上台，有人小心地搬动起那架珍稀的箜篌，有人轻柔地扶起高绛婷。

    高绛婷借势起身，敛襟作礼，额发上点缀的流苏微微晃动，擦过如玉的面庞。

    人群仿佛这才回过神，陡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喝彩声。

    高绛婷恰好起身，低眉顺眼，容色沉静而又淡然，仿佛下面的掌声与她无关。

    掌声喝彩声经久不息，高绛婷却已准备退场，转身的刹那随意抬眸一扫看台——

    恰好跟唐惊鸿的视线撞到一起。

    唐惊鸿正遥遥地凝视着她，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偏头，眨了下右眼。

    高绛婷自忖从未见过此人，偏偏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亲近之感，而且这位公子……给她的感觉跟其他观众很不一样。

    不管这忆盈楼的创建者公孙大娘有多大的名气，忆盈楼总归是个歌舞伎坊，而歌舞伎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被人鄙夷小瞧的，其他姐妹还好，不仅有舞艺，更有震慑四方的武艺，可是她……下面这些人掌声拍得再响，吆喝声再大，可是心里未必把她看得多高。

    而那位公子，是打从心里对她的欣赏和认可，仿佛是位老朋友，对她的成长予以了肯定。

    一见如故。

    高绛婷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有些好笑，却还是顺从内心的感受，勾了勾嘴角，冲唐惊鸿的方向露出个笑容，随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回身迅速下了舞台。

    徒留下因为那一笑而彻底炸开了的观众们。

    唐无乐和唐惊鸿坐在房顶，隐隐能够听到脚底下传来此起彼伏的争吵：“高大家明明是对我笑的！”

    唐无乐嘴里叼了根茅草棍，双手撑在身后，微仰着身子。

    有秋风吹过，卷起他垂在后面的头发。

    他抬眼看向唐惊鸿，有些挫败道：“我真就不懂了——你跟那高大家也是第一次见吧？这么多人，为什么就你独得青眼？”

    他离唐惊鸿近，又敏锐，自然看得出高绛婷是看得他们的方向，没有看他，自然看的便是师弟。

    “当然是因为……”唐惊鸿说着转过头，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露出个有些好笑的表情，然后伸出手。

    唐无乐下意识便往后仰，想要躲开。

    “别动——”唐惊鸿说着，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身子微抬，前倾。

    距离蓦地拉近，鼻尖嗅到的是唐惊鸿身上淡淡的青竹味道，目之所及，是光洁细腻、线条优美的下巴。

    惊鸿师弟不会害自己。唐无乐给自己做了个心里暗示，这才没直接动手将人推开。而既然没推开，他的视线不由从唐惊鸿的下巴慢慢滑到脖颈，看着看着，心里突然冒出个莫名奇妙的感觉，然后就直接大大咧咧地说出来：“哎小师弟，以前没发现，你皮肤好白……比妹子还白——”

    ——其实不止是白，更重要要的是细腻娇嫩，但是这个词……唐无乐一时没想到。

    听到这话，唐惊鸿低头看了唐无乐一眼。

    唐无乐一时没防备，一下子撞进唐惊鸿的眼睛里，微怔——这双眼睛非常漂亮。漆黑如点墨，深邃如幽潭，长长的睫羽投下一片暗影，更添几分立体感，明明只是随意看过来一眼，却有种被对方专注而郑重地凝视着的感觉。

    仿佛自己在她眼里，便是整个世界。

    唐惊鸿没注意唐无乐的神态，很快收手，坐了回去，淡淡道：“唐家堡那个样子，见天晒不着太阳的，就算想变黑也黑不成好么——喏，插个草在头顶上，你是对傲侠师叔有什么不满吗？”

    唐无乐回过神，接过枯草，不由摸了摸脑袋，方才反应过来刚唐惊鸿是给自己取不知道什么时候插进头发里的枯草。

    他们出身巴蜀，其实并不在意中原人这套。不过有个枯草在头上，到底还是影响形象的。

    唐无乐把玩着枯草，看着下面看台渐渐散去的人流，站起身，道：“接下来回客栈？”

    唐惊鸿也跟着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想先找家馆子祭祭五脏庙，却似乎瞧见了什么，神色一变，随后身后的机关翼一展，便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歌舞伎坊都是扎堆出现的。

    忆盈楼附近自然也有无数的大大小小的乐坊。

    因为公孙大娘武功高强又古道热肠的缘故，姑娘们在这附近卖艺都比较安全，至少不会出现强取豪夺之事，也算是这些苦命的姑娘们的一方净土。

    但是凡事总有意外。

    在离忆盈楼略远的一座小乐坊前搭起了一个舞台，几个容貌清秀的姑娘正随着伴奏翩翩起舞，飞扬的裙摆下隐隐闪现光洁白皙的大腿。

    这毕竟在忆盈楼的势力范围内，周围围观的路人虽然心里痒痒，但也知道这几个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依旧老老实实看着，偏就有人喝了酒后壮了胆子，邪笑着就要去摸最前头、模样最好看的姑娘的小腿，被姑娘不着痕迹的躲开后，便面露郁气和怒气。

    恰好这群姑娘一舞毕，匆匆忙忙收拾东西，便立刻退场。

    然而不等她们退回坊内，方才那大汉便寻了过来，从怀里掏出锭银子扔在门前，一把抓住那姑娘的手腕，道：“今儿个大爷就要你这妞好好陪陪大爷！”

    那姑娘面露惶恐极力挣扎，那大汉仿佛不耐，抬起左手，就要挥下。

    这大汉五大三粗，浑身肌肉虬扎，而那姑娘身材纤细，这一巴掌下来，不晕也得懵半天。

    偏偏周围都是些普通百姓或者柔弱女孩，一时被吓得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那大汉得意大笑，这时却仿佛看到有一道蓝影和红影在眼前错身而过，不等他细看，突然有坚硬锐利的物件撞向肘关节，整条手臂一麻，不由放开了那姑娘，与此同时，一道雪芒闪过，高扬的左手一阵刺骨的凉意，而后脸上便挨了重重一脚，他仰面倒下的同时，左手掌心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脂粉香气里顿时混入一阵血腥气。

    那大汉瞬间酒醒了，强忍着浑身巨疼，先是看了看左掌，一道血眼赫然显现在中央，他怒而抬头，只见眼前站了两个人——右边是个一身蓝衫的青年，银甲覆面，长相英俊，神态温和，长身玉立，举止风流潇洒，此时正一手执了他之前抓住逼迫的那个姑娘的手，一手摸着对方的头，嘘寒问暖。而那位他摸一下都嫌弃的妹子，此时红着脸，低着头，小声答着话。至于左边……从看到掌心那个血眼他就有些预感了，此时胆战心惊地看过去，随后立刻跳起身，不顾疼痛，磕头如捣蒜：“小的不知七姑娘回来忆盈楼，今日实在是多喝了两杯酒，犯了糊涂事，万望七姑娘恕罪，不同小的一般见识……”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长发在脑袋一侧扎了个歪歪斜斜的马尾，一身红衣烈烈如火，然而一张清雅秀丽的脸蛋却是冷淡如冰，双手各执一把长剑，泛着冰蓝的光，袖口绑着两对铃铛，此时微微晃动，发出丁零轻响。

    ——这身打扮，不是燕秀小七又是谁？

    她先是扫了一眼之前被强逼的姑娘，见她被安抚了下来，目光滑过唐惊鸿，最终锐利地看向不停磕头的大汉，在他磕得红肿的额头上停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方才冷冷道：“庆幸你方才那巴掌没落下吧！要不然，本姑娘今日便就要彻底留下你那只脏手——还不快滚！”

    那大汉忙不迭地道歉，然后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小七将长剑插回背后。

    唐惊鸿恰于此时放开姑娘的手，并拍拍她的肩。

    那位被强逼的姑娘红着脸，过来谢过小七。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姑娘获救后总是会后怕得哭哭啼啼，如今这么快就哄好了，倒是省了她的事。小七对姑娘说了无需客气后，转眼看向唐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