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歌,你来追我啊!”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从梅林中探出娇俏的脸庞,呼唤着彼时正徘徊在梅林外的清俊少年,少年嘴角含笑地凝视着活泼的少女,眼里尽是宠溺和呵护。他不再犹豫,穿过嫣红的梅林,踏过重重的白雪,一步步地走近少女。
少女欢快地奔向少年,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少年身上的味道十分好闻,像阳光下的树叶,既有阳光的灿烂和煦,又有树叶的清润怡人,少女深吸了几口气,觉得心里十分的安宁静谧。
少年抬手拂去了少女头上几片晶莹的雪花,少女仰起头,精致的一张小脸半是因为天冷,半是因为害羞而涨成了粉红色,长长的眼睫毛像受惊的蝴蝶一样不停地颤动着。
少年双手紧搂少女的纤腰,定定地注视着少女,忽地粲然一笑,洁白细密的牙齿微微咬着下嘴唇,嗫嚅着说:“阿念,你真美!”虽然他一直佯装镇定,但通红的耳朵还是出卖了他。
阿念噗嗤一笑,伸出手去捏了捏缓歌通红的耳朵,缓歌立马反应过来,一脸天真无辜地辩解道:“天太冷了,都被冻红了!”
阿念歪了歪头,觉得缓歌这张无辜的脸还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好看啊,尤其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住着星星。
她眼波流转,伸出一根水葱般白嫩的食指轻轻抵在缓歌眼睛旁,缓歌不解地扑闪着大眼睛,柔软的眼睫毛扫过阿念的食指,暖暖的痒痒的,两人间的气氛顿时暧昧了起来。
“怎么,你想轻薄于我吗?”缓歌微扬眉毛,嘴角笑意浅现。
“对啊,这下,你可危险了。”阿念贴着他的耳根,轻轻吐气。
“那怎么办,我该害怕吗,可我一点也不害怕。”
“已经给你机会逃了,可你却没有,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再也不可能有了。后悔么?”
“不,不后悔。离开你,我才会后悔。”
阿念的另一只手缓缓抚上缓歌的脸庞,在缓歌秀挺的眉毛上轻轻描摹,她迎着缓歌温润深情的目光,柔柔地问道:“缓歌,为什么你的眼睛这么亮,就像住进了星星一样好看。”
缓歌也伸出手捉住了脸上那只不安分的小手,一点点地与她十指紧扣,认真地凝视着她:“因为我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你啊,不仅是眼睛里,还有这里。”
他牵着阿念的手缓缓移到了自己的胸口,阿念的指尖感受着缓歌的心跳,自己的一颗心也“咚,咚,咚”地跳得极快,她的脸颊一片绯红,甚至要艳过了周边一株株傲寒开放的红梅。
她娇羞地看着缓歌,缓歌虽也十分紧张,但她还是看到了他黑漆漆、亮晶晶的瞳仁里的两个小小的自己,阿念觉得心跳得更快了,不禁手忙脚乱地一把捂住了缓歌那双令自己深陷其中的眼睛。
缓歌乖乖地任由阿念蒙着自己的眼睛,阿念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可那嫣红滚烫的脸颊,剧烈跳动的小心脏愣是没缓过来。缓歌好脾气地等了好久,温和地笑:“阿念可是害羞了?”
结果没想到阿念手突然一松,撒着丫子一溜烟地跑了。缓歌愣在原地,仍保持着略略低头的姿势,嘴角挂着一抹温柔似月光的笑容。
良久,他抬起头,准备朝梅林外走去,一株株的红梅开得极盛,在莹莹白雪的映衬下更是显得艳红如血,缓歌脸色一变,先是出现了一种极强的晕眩感,紧接着头痛得好立马就要炸裂一样。他的脸半青半紫,喉咙像被什么人紧紧扼住了一般,眼前的一切在飞速地倒退,直至消失,有什么东西再被强行地注入他的大脑,任他拼命挣扎反抗,也仍无济于事。
他捂着头半跪在雪地里,脑海里闪过一帧帧模糊的、断裂的、破碎的片段,血,铺天盖地的血,被熊熊大火烧红的天际,凄厉的惨叫,无数鲜血遍布、死不瞑目的脸庞。缓歌无助害怕地蜷缩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血,血!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不要再缠着我了!”缓歌绝望地嚎哭着,心里很难受,似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
此时,天空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仿佛能掩盖一切的罪恶。
缓歌在雪地里痛苦地挣扎着,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他的身上,在他彻底的成为一个雪人前,一把伞缓缓地稳稳地停在了他的头顶,为他遮住了更多的肆虐。
“孩子。”一声叹息幽幽传来,像来自时空的彼端。
缓歌颤抖地仰起头,只见南宫晔愁眉紧锁,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他再也抑制不住,扑过去抱住南宫晔的大腿:“师父,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记忆中会有这样的记忆,当年......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不起的究竟......是什么?”
南宫晔长叹一声,缓缓低下身,把缓歌从雪地里扶起,仔仔细细地帮他拂去身上的碎雪,却故意不去看缓歌期待知道事实真相的清澈双眼。
直到拂拭干净后,他才轻摸缓歌的头顶,和颜悦色地说:“缓歌,你的身世我以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今天我再说一次,你娘是我的师妹,你爹是我的莫逆之交,他二人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但天有不测风云,你的爹爹忽然身染疾病去世,你娘悲痛欲绝,积郁成疾,最后也追随你爹而去,你娘亲临终前特地把你托付给了我。”
缓歌的抽搐好了一点,眼角滚下两行清泪,他喃喃地说道:“娘,娘,我......我好想你。”
南宫晔抱住痛苦的缓歌,柔声安慰:“你爹娘都十分爱你,他们也一定对你十分的思念。他们是希望你能一直平安快乐的,如果他们泉下有知,一定不愿看到你如此痛苦的情状。”
缓歌沉默了好久,闷声说道:“师父,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脑海中总是出现的漫天遍野的鲜血是怎么回事?”
南宫晔目光一闪,所幸在他怀中的缓歌并没有看到,他稍微冷静了一下,温柔地说:“缓歌,那只是你小时候做的一个噩梦罢了,因为这个噩梦太可怕了,所以你才会断断续续地记到现在,有时候甚至还认为它曾经真实发生过。可它不过就是个很真实的梦罢了。”
缓歌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怔怔地重复道:“不过就是个真实的梦罢了。”
南宫晔点了点头,欣慰道:“你明白就好。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各怀心事,自此,便一路无言。
南宫晔将缓歌送回住处后就离开了,缓歌刚准备推开房门,就听到身后的南宫晔遥遥地说:“有时候,如果觉得痛苦倒不如选择遗忘,,缓歌,忘了那个噩梦吧。”
缓歌呆呆地回转身,师父遥远的背影在阳光下逐渐变得模糊,“有时候,如果觉得痛苦倒不如选择遗忘,遗忘么?”他细细地咀嚼着师父的话语,觉得师父仿佛话里有话,他不解地晃了晃头,推门走进了房间。
如果缓歌此时追上南宫晔,一定会发现师父此时也是泪流满面,可他的背影仍然高大伟岸,因为不管他的内心有多深多疼的伤口,他还要为阿念,为缓歌,为合庄上上下下所有人撑起一片天。
他的痛,忘不了,不想忘更不能忘,又有何人能替他排解?
这一夜,南宫晔并没有回房,他独自又走到了泠香小筑,满园带雪的红梅在月光的掩映下更加的美艳动人,南宫晔仰头喝了一口酒,径直走到位于梅林最中间的那株梅树,探下身去抚摸粗糙的树干,树干上刀痕遍布,他自然不会忘记,这些伤痕都是拜自己所赐。
每当他因难以自持内心绝望的思念而卧倒在这株梅树下时,他总是会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树身上疯了一般的乱刻,刀痕虽杂乱无章,但每一刀都充斥着他内心难以言表的伤痛和无人可诉的相思。
但今天,他却不想再这么做了,他倚在树旁,淡淡地喝着酒,月光像盐一样倾洒了一地,渗入伤痕累累的心,更加的痛彻心扉。一阵夜风乍起,满园梅花尽皆飘摇,恍若当年风华绝代的叶姝宁着一身鲜艳的红衣红裙在红梅枝头跳舞,令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南宫晔喝完了最后一口酒,脑袋依然很清明,他低低地冷笑一声。
“呵,我竟然连醉的资格都失去了么?”
南宫晔用指节撇去嘴角旁的酒痕,桀骜地笑了,依稀是那个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右手一扬,将酒坛随性地扔了出去,只听得“啪”一声,瓷屑四散飞溅,残余的酒香若有若无地溢出,与红梅幽馥之香亭亭交汇,美得令人心颤。
他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了梅林,来到了泠香小筑。南宫晔缓缓抬步上楼,竹质的楼梯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的双手拂拭上冰凉的阑干,毛糙的触感令他微微蹙眉,他翻过手掌,粗粝的灰尘在月光的照拂下竟变成了圣洁的银色,熠熠生辉。他闭上了眼,温柔地低语:“阿宁,你可是在怪我?怪我好久不曾来看你么?”
“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想你,我从不曾忘记你,也不曾忘记那些该有的恨。可是,阿宁,我害怕,若有一天,忘川河畔,奈何桥头,若你我再相逢,你是否还会记得我?”清风逝去,落雪轻茫,无人应答。
“我醉了。向来不信鬼神幽冥的我今日竟也会胡言乱语,着实可笑。”南宫晔按着自己的额头,苍凉地笑了。
夜色渐浓,缓歌在桌子旁呆呆坐了好久,心绪终于平静了不少,他踱着步走到书案旁,刚刚展开一张字帖,门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是谁,他阴霾遍布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晴了。他从容地倚靠在桌前,静候着她的到来。
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露出阿念的一颗小脑袋,缓歌微微地笑了,原本的疲惫迷惘被温柔清润所取代。
他牵起阿念滑嫩的小手,凝视着阿念的脸庞替她理了理耳旁的碎发。阿念又怎会没有注意到缓歌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她伸手抚上缓歌的脸庞,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你又做噩梦了吗?缓歌。”
缓歌犹豫了片刻,半暖的手掌缓缓覆上阿念的小手,神色重新变得无助和迷惘,他清澈明亮的双眸渐渐迷雾丛生,他喃喃地说着话,似梦中呓语:“是噩梦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不该只是一个梦。”
阿念踮起脚尖,与缓歌额头抵着额头,滚烫的泪滴落在她的脸颊,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如同地狱修罗般的黑衣人和残忍无止尽的杀戮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飘荡,这么多年,她从未遗忘。
可是,缓歌也是当事人,是那场血案最直接的受害者,那一天,他跪在血泊里那种麻木冰凉的绝望和目眦欲裂的痛苦,即使隔着十多年的光阴,她也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
所幸,老天爷是仁慈的,他抹去了缓歌最无法承受的那段记忆,应该是想让缓歌能像平常人一样健康快乐地生活吧。阿念也是有私心的,如果可以,她希望缓歌永生永世都不要想起那段黑暗无边的回忆,永远能像现在一样平安喜乐。
她看着缓歌的双眼,温柔而坚定地说:“是!”
时间过去了好久,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额抵额的亲密姿势,一盏盏的灯笼逐渐暗去,直到最后一盏灯笼里的火星跳跃挣扎了几下,“啪”的一声熄灭了,二人这才如梦初醒,缓歌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将一盏盏灯逐次点亮,当房间里重新明亮起来时,阿念看到一个明亮温和的缓歌正站在书桌旁含笑朝她招着手,这才是缓歌该有的样子,阿念心里一轻,嘴角绽放出浅浅梨涡,一点点向缓歌走去。
还未走到跟前,缓歌长臂一舒,就将阿念牢牢地搂在了怀里。他低头深情地望着阿念,用右手缓缓打开了一幅空的卷轴,阿念乖巧地伸出手去帮忙研墨,缓歌从笔架上抽出一支羊毫,在砚台旁均匀地蘸了蘸墨汁,递到了阿念的手里,阿念会意地接过,缓歌的手轻轻地放在阿念的手上,两人相视一笑。
“阿念,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许下的诺言吗?”
阿念秀眉一挑,“怎么会不记得?你说你永远不会忘记我。”
缓歌牵引着阿念的手缓缓在卷轴上写下一行秀丽挺拔的诗:“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他俯下头在阿念耳旁轻轻呢喃:“我慕缓歌永远不会忘记你南宫忆。”一字一句,恍若当年。
阿念莞尔一笑,轻轻从缓歌掌心抽出自己的手,握住缓歌手的同时也握紧了笔杆,微微一用力,留下了一行清秀的字迹:“游女长歌缓缓归。”
她仰头望着缓歌笑:“你看,我也没有忘记。”
缓歌微微颔首,他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抱着阿念的左手略微收紧,右手挥毫在纸上留下了最真的承诺:“千与千寻千般若,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阿念若有所思,反反复复地低吟着,忽然轻轻呢喃:“缓歌。”
“嗯?”缓歌微微地侧耳。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不仅是穿着大红嫁衣将一生交付于你,更是希望有一天在你我暮年之际,仍能相依相偎静坐庭前,赏花落,笑谈浮生流年。这才是誓言最动人的模样”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而且,这也是我的希冀。”缓歌将头埋在阿念乌黑的秀发中,脸上露出了憧憬的微笑。
窗外的月光流泻进来,温柔地笼罩着房中紧紧相拥的一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