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房后,青年哄女孩入睡,可女孩却睁大了一双黑如点漆的星眸,声音娇媚无邪,问出的问题却带着事实锋利的棱角,刺得在乎的人血肉模糊:“爹爹,娘亲死了,死了就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对吗?是阿念不乖吗,娘亲为什么不要阿念了?”晶莹剔透的泪在女孩的眼眶里直打转,迟迟不落。
青年指节微屈,轻轻拂拭着女孩的眼角,言语疼惜:“阿念,在爹爹面前,可以哭的。”
女孩呜咽着点了点头,扑到父亲怀里,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冰凉地在青年手上绽放成花,痛苦悲伤。
青年一直紧紧地搂着女孩,半晌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伸出了手轻抚着女孩柔软的脑勺,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温柔但又坚定地说:“阿念,你很乖,也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那,那娘亲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有人做错了,爹爹永远不会原谅那个人的!”青年暗暗收紧了双拳,如静水寒潭的双眸闪烁着憎恨的光芒。“但是,阿念,纵然娘亲不在了,可爹爹还在,爹爹会永远爱惜你,保护你,永远不让你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爹爹,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早已疲累的女孩靠在父亲温暖有力的臂弯里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而青年却是遥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静静沉思,一夜未眠。
第二天,店小二在客房外轻叩房门,却迟迟无人应答,他大着胆子推开房门,房内早已空无一人,被子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上,桌子上留下了一锭纹银,店小二掂了掂这锭分量不轻的银子又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喜孜孜地摇头道:“真是一个怪人。”
而此时,青年已携着女孩到了滴翠山山脚。滴翠山,佳木葱茏,绿荫缭绕,翠色、欲滴,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滴翠山之所以能够闻名遐迩,完全是因为位于林海之巅的慕然山庄,百年来,慕氏长居于此,庇护着滴翠山方圆百里内的人民,深受百姓爱戴。他眯着眼望了望山顶若影若现的宏伟建筑,轻轻说道:“师妹,凌风,好久不见。”
自那日婚礼一别后,师妹和自己几乎就断了联系。当钟、慕两族强强联姻的消息传遍整个武林时,他才知道原来师妹已经和凌风在一起了。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四个人的情缘纠葛开始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注定了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可如今,师妹竟主动破冰,飞鸽传书寄给了他一封求助信,不到万不得已,怕是断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吧。他静默了片刻,稳稳地抱住阿念,袍袖大挥,顿时便施展出了独门轻功遁天行,在空中飞速腾挪,顷刻便来到了慕然山庄的大门口。
“谁?”守门人急速上前,大喝一声。
南宫晔抱着阿念,凉凉地扫了一眼守门人,没有开口,只是解下腰间悬挂的翡翠玉令,漫不经心地扔到守门人怀中。
玉令的成色非常好,光泽灵透,清亮似冰,握在手中有一种极为冰清莹润的触感,守门人一惊,“莫非这玉令是用冰种翡翠雕刻的?据我所知,武林中有冰种玉令的人寥寥无几。”他重新开始打量玉令,令牌上并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只是边缘处滚了一圈灵动的凤凰羽。
他双膝一软,慌忙跪下,恭恭敬敬地将玉令碰过头顶:“小的有眼无珠,请南宫庄主恕罪。”
“识得此玉,倒还有点见识。”南宫晔说话,取玉,扶起他,掠身而过,几个动作仿佛都在一瞬间完成。等守门人反应过来,眼前早已没有南宫晔的身影了。
钟毓然和慕凌风得到守门人的通传,匆匆地赶到正殿,南宫晔已经坐在了左下首的雕花楠木椅上,正含笑逗弄着手中娇憨活泼的女孩。南宫晔察觉到了他二人的到来,但他连头都没抬,仍然握着阿念胖乎乎的小手,满眼宠溺地陪着阿念嬉戏玩闹。“爹爹。”阿念好奇地指着站在远处的钟,慕二人,“咯咯”直笑。南宫晔顺着阿念的手指,缓缓抬眼望去,在六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南宫晔眼里的笑意正在悄然褪去。
慕凌风不动声色地朝南宫晔微微点了点头,但钟毓然却做不到像他一样的从容镇定,她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万般不是滋味,阔别经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再见竟是在这样的情势下,以这样的一种面貌,纵然他们仍然眉眼如昔,但时光究竟带走了什么,他们三个都心知肚明。
她平了平心绪,略带尴尬地迎向南宫晔:“师兄,此番邀你亲来实在是情势所逼。”她眼光扫到了南宫晔身旁的女童,话语一梗,心中泛起隐隐酸楚,她随即抬头望了望南宫晔,柔柔一笑:“这就是阿念吧,长得可真是招人喜欢。”南宫晔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蹲下身来温柔地叮嘱了阿念几句,这才将阿念交给了钟毓然的心腹侍婢云儿。阿念本不愿离开爹爹,但无奈是爹爹的吩咐,再加上身边漂亮的侍婢姐姐说要带自己去放风筝,便也就高高兴兴地同意了。阿念离开后,一直沉默着愁眉紧锁的慕凌风缓步走到二人身旁,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你也别太担心了,现如今南宫也来了,事情总会有个解决办法的。”他转身面对着南宫晔微微一沉吟,这才开口将最近山庄遇到的怪事倾囊相告,南宫晔越听,一双剑眉就绞得越紧。
而另一边南宫忆正跟着漂亮的侍婢姐姐开心地在柔软的草地上放着风筝,她的脸因为激烈的跑动和久违的兴奋而微微地透着粉红,在明媚的阳光的照拂下,她就像一个粉装玉琢的小仙子。银铃般的笑声惊动了躺在草丛深处看书的男孩,他悉悉簌簌地从从草丛中探出了头,看到了他此生看到的最美的,也是日后一直铭刻在脑海中的风景——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孩的至真至纯的笑脸。
当时,他不知道,这惊鸿一瞥,自此便开启了他们牵扯半生的倾世情缘。
云儿掏出手绢矮下身来给阿念擦了擦脑门上亮晶晶的汗珠,“你乖乖在这里放风筝哦,不要乱跑,姐姐去给你倒水喝。”
“好。”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可云儿刚离开不久,女孩就因玩得太投入,没注意脚下的小石子,“哎呀”她娇呼一声,右脚一崴跌倒在地,手中还缠绕着半截刚被扯下来的风筝线,原本飞得高高的纸鸢无力地坠落在回廊的屋顶上。
男孩一惊,立刻从草丛中一跃而起,飞快地跑了过去。他跪坐在地上,焦急地伸出手摸了摸南宫忆的右脚:“还好没伤到筋骨。你没事吧,脚疼不疼啊?”
阿念好奇地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小男孩,内心突然不知名地泛起一阵羞涩,她微微摇了摇头,脸颊上粉红一片:“不疼的。”
男孩一直认真紧张地看着女孩,见她摇头,这才长舒一口气,“等我一下。”,他急急地留下这句话,一溜烟地跑到药房内取了一瓶跌打油,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跑回了女孩身边。
他微微一犹豫,白净的面皮红得像快要滴出血来,他声如蚊蚋:“云儿姐姐可能暂时回不来,我担心......所以我想先......帮你上药。”阿念看着面红耳赤的男孩,不由得“扑哧”一笑,慢慢地把脚伸了出来,微笑着说:“好啊。”
男孩轻轻地除去了女孩的鞋袜,认真细致地为她上药按摩,生怕手里的白嫩纤足留下一点点缺憾。南宫忆凝视着眼前正为她上药的男孩,约末七八岁光景,一双圆圆的桃花眼微微上翘,眼睛水灵灵得像住进了星星,鼻子精致秀挺,鼻尖处浮着一串细密晶莹的汗珠,她突然觉得很开心,主动伸出小手替他擦拭掉了脸颊上滚落的汗滴。
男孩一愕,俊生生的脸上又红霞四起,阿念笑盈盈地问:“你是谁?”男孩凝望着阿念甜美的笑靥,也不由自主地漾开了笑容,他眼底纯净无邪:“我叫慕缓歌。娘亲说我的名字取自‘游女长歌缓缓归’。”
女孩扑哧一笑:“这名字挺有意思的。缓歌,那你唱歌一定很好听。”
男孩仔细地替女孩穿好鞋袜,腼腆地笑了,“也没有啦,我很少唱歌的。”
“唱嘛唱嘛,我想听。”阿念扑闪着大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好吧。”男孩略一犹豫,轻轻地吟唱起来:“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语声清亮柔和,像一汪碧水,澄澈明净,动人心弦。
“好好听啊。”女孩卖力地鼓起掌来,“可是这首歌讲了些什么啊?”
男孩从容浅笑:“这是我娘教我唱的,她希望我能像歌里唱的那样,拥有君子美好的品德和高尚的情操。”
“你呢?”男孩温柔地望着她,眼底嘴角的笑意像花骨朵一样次第绽放。
“嗯?我什么?”女孩不解地歪着头。
男孩也歪着头,模仿着女孩先前的语调,奶声奶气地询问:“那你呢,你是谁?”
女孩用手轻轻拨弄着衣服上的绶带,天真中透着一股认真劲儿:“那如果我说了,你可不许忘记啊!我叫南宫忆,小字阿念。爹爹说我的名字取自‘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男孩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他点了点头,伸出右手认真地说:“我慕缓歌永远不会忘记你南宫忆的,所以阿念,我们击掌为盟怎么样?”
女孩点了点头,将手放在男孩掌心处,两只小小的稚嫩的手在清脆的击掌声中无意间定下了一生最难忘的誓言:“好,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慕缓歌轻柔地将坐在地上的南宫忆扶起,看到她手中还攥着的风筝线,他扭头看了看回廊上方,笑眯眯地对她说:“阿念,我去帮你把风筝取下来吧,咱俩一起放,风筝准能飞得又高又远。”
南宫忆有些犹豫:“这么高,还是算了吧,等云儿姐姐回来了就有办法了。”缓歌摸了摸阿念的头,自信地说:“放心吧,相信我,准没事儿,我一定会平安地亲手给你拿下来。”说完,他就手脚敏捷地攀上了房梁。
阿念一直很担心地用手绞着衣角,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终于,缓歌的手触碰到了风筝,他兴奋地回过身将手中的风筝挥舞着给阿念看,阿念这才略略放下一颗提着的心,可下一个瞬间,缓歌就因为一脚踩空而从回廊的顶部摔了下来,她的惊呼堵在了喉咙里,但身体却比脑袋更快的做出了反应,她努力地想接住缓歌,可缓歌却因为怕伤到她及时向旁边闪避,狼狈地滚落在草地里。
幸好,草地很柔软,缓歌并没有怎么受伤,只是手脚有轻微的破皮,漆黑的发丝上沾上了些许草屑,可他怀里的风筝却仍然完好如初,他的嘴角绽放出柔软清润的笑。而阿念却扁了扁嘴大哭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颗滴落在草尖,小巧玲珑的鼻子因为内心的害怕、难过、生气而憋得通红,任凭缓歌怎么哄也不行,缓歌急得手足无措,阿念仰起了一张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花脸,抽抽噎噎地带着鼻音说:“你为什么......要躲开我,你为什么......宁愿自己受伤,也,也要护住怀里的风筝,不过,不过就是个风筝而已。”
阿念虽语无伦次,但缓歌还是弄明白了阿念哭的原因,顿时间就感觉不到周身的酸痛了,他调皮地眨了眨眼,使劲地在原地蹦跶了几下,又欢快地转了几个圈:“你看,我一点事儿都没有,真的,真的没有事儿。”阿念这才慢慢止住了眼泪,破涕为笑,梨花带雨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云儿端着一壶冰糖水走了过来,她讶异地看了一眼两人的狼狈样,惊呼一声:“小少爷,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缓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看着阿念傻傻地笑了。阿念立马帮忙打起了马虎眼,扯着侍婢姐姐的袖子又摇又晃,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云姐姐,我渴了,好想喝水啊。”果不其然,云儿果然拜倒在了这猛烈的撒娇攻势下,没有再多问,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小鬼头,了然地一笑,给他们俩一人倒了一杯水。
阿念噙了一口水,甜丝丝的,她抬头看了看缓歌,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仿佛落满星光的眼眸里,两杯普通的糖水,却是出人意料的甜,缓缓地渗入两颗幼小的心。
晚上,南宫晔步履凝重地踏入厢房,看到正在和婢女玩耍的阿念,脸色立刻缓和了下来,他一把抱起阿念宠溺地问:“今天阿念在一个新环境里玩得开不开心啊?”房里的婢女全都识趣地退了下去,轻轻带上了房门,阿念咯咯地笑着,伸出柔软的小手去抚摸爹爹郁结的眉心,她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爹爹的下颌,欢天喜地地说:“爹爹,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南宫晔享受着女儿对自己的依赖,接着话茬随口问道:“哦?那是一个怎样的朋友呢?”阿念想了想,认真地说:“他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和他一起玩。”
南宫晔突然想逗一逗女儿,他拖长了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那既然这样,他和爹爹哪个更好看?”阿念微微偏了偏头,认真地想了好久,清脆地回答道:“一样好看!”南宫晔装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捏了捏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觉得甚舒服,又轻轻地顺带多捏了几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随口问阿念:“你的新朋友叫什么名字?”阿念哭丧着脸,一张脸被自个亲爹硬是揉成了一个包子,她在爹爹的“魔爪”下鼓着脸吐出了两个字“缓歌”。
南宫晔一愣,停下了对女儿小脸的“蹂、躏”,“慕缓歌?”他虽然问的是问句,但却用了肯定的语气,他其实早在一开始就已隐约猜到女儿的这个新朋友是谁,现在也不过是想确认一下,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和女儿玩耍,他看着阿念纯净如水晶的眸子,温柔地叮嘱:阿念,爹爹这几天可能会有点忙,你和缓歌要好好相处,可以让缓歌带着你参观参观山庄,但切记:千万不要去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阿念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但听到这几天都可以和缓歌一起玩,刚被“蹂、躏”完的小脸又重新笑成了一朵花。
南宫晔把女儿抱到床上,左手轻抚着女儿饱满光滑的额头,另一只手温柔地拍打着女儿背部,很快就把玩累的阿念给哄睡了,他看着女儿甜美的睡颜,想起了今日白天听到的事闻,眉头不禁又一点点地皱了起来。
而此时山庄的另一处也仍透出着点点烛光,慕凌风夫妇二人一坐一站,一踱步一沉思,脸上紧绷的线条泄露了他们的满腹心事,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但沉睡中的阿念和缓歌并没有感受到这种压迫的氛围,似是梦到了今日白天的情景,两人的嘴角都挂上了一抹甜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