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颉颃如往常一样来到泳思的暄妍阁。他坐下喝了口泳思准备的山参汤,说道:“前些日子议政殿里事务繁忙,没空来看你,你不会怨我吧!”
“怎么会呢!公子贤能,自然事忙,妾身不能为公子分忧,倒还有几分自责呢!”
“夫人貌美聪慧,我,真有福气。”说这话时,颉颃心里有种说不尽的苦涩和无奈,这是一个男人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完全占有枕边人的一种怅然强颜之感。泳思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只是低头含羞一笑,轻轻靠在颉颃的肩头。
颉颃轻抚着泳思试探道:“子虚国真是了不起,一个深闺女子都有如此才识,朝堂之上定是人才济济,灿若星辰。就说上次来朝的那个使者吧!父王一眼就相中了他,想把八妹嫁给他呢,他却执意不肯。你说,这要羡煞多少月池男人啊!”
泳思一听,隐约感觉颉颃的醋意试探,稳稳地说:“是啊!不过,纵然天下才俊万千,在妾身心里都不及公子万一。”
颉颃一听,心头一热,可随即又冷了下去,他实在不确定自己在泳思心中的分量,以前都是别人想方设法争夺他的垂青,现在对眼前的这个异国女子,他却毫无信心。心中的高傲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失去了平素的底线,反而陷入了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情感漩涡中,越挣扎,陷得越深,不是痛苦,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折磨了。因为这个女人不是每天已经睡在自己的旁边了吗?但是她的心里真的完全属于自己吗?颉颃心里越想越迷惘,越迷惘越想,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月老的圈套,早脱了往日的圣胎变成了一个有知觉的凡人了。对眼前这个女人,他只想用自己粗大的手掌和宽阔的胸怀来呵护,管它的。即使她真的暗有别意又如何!反正自己已经在这场无日无之的战阵中彻底缴械贴服了,剩下的就只有跟着自己的新主人瞻前马后,效劳一生。那一晚,颉颃终于由一个月池公子变为了一个女人的丈夫,这种重生的感觉让他第一次体验到权力之外还有更让人窒息的诱惑。他温柔地对泳思说:“晚了,睡吧!”
可泳思好像还没有睡意,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公子,不久就是上祀节后的盛典,按例宫中又要有一番祝祷,妾身要好好想想给父王和后宫众人备些妥帖的礼物。”
“是的,这些事你看着办就是了,你亲自去置办,我自然是最放心的。”
泳思又问道:“哦,还有,宫中祝祷之事不知交由谁处理?”
“去年是大哥,今年,父王让我全权处理了。”
“哦?那妾身倒有一个主意,想说给公子听听。”
“你说!”
“公子,妾身来月池已有一年多,所闻宫中丝竹之声多是旧乐,公子既全权祝祷,也该有点“新意”了。”
“新意?嗯,好是好,就是难得有上好的乐章,而上好的乐师就更难得了。”
“妾身听赫连妹妹提起随公子赴匈奴一事,说是石泉有一乐师,技艺超群呢!”
颉颃思量一瞬,说道:“是有这个人,我听过他弹奏,技艺确实精湛。可是这个人性情狂狷,屡屡与人冲撞。当日他冒犯我朝使者,我见他是无心之失,便免了他刑罚。后来,他出言不逊,又让父王给关起来了。此人太不识时务,不可舞于庭,还是算了吧!”
泳思笑道:“公子,妾身也略通音律,如果此事能成,也算妾身能为公子分忧啊!”
“你想去便去吧!此人行为怪异,到时候,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好,公子放心,且等妾身的好消息。”泳思信心满满,今夜终于可以安睡了。
泳思和戚羽乘着马车前去探望百里先生。颉颃担心,又派了几名侍卫跟随,这倒让泳思觉得难为又不好推辞,只好随他们一路跟着。到了门口,一股发霉的味道从里面传来,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地面潮湿,阴冷无比。一只只老鼠不时来回穿越在墙角与横梁之间,即使见了人也并不惊慌。墙面转角处蛛网密结,偶尔有几根散发着异味的蛛丝从面上拂过,直叫人作呕。“先生竟然被关在这样的地方。”泳思心里念到,一阵难过。
“夫人,就是他了。”一名狱卒指着缩在右边墙角的一个人说道。
“开门。”泳思挺直身子,面对一个傲骨铮铮的大臣,又岂能掩鼻矫情。泳思转身对跟随的侍卫和狱卒说道:“你们都到外面等着。”
侍卫不肯:“夫人,公子让属下保护夫人,万一……”
“先生是公子的贵客,我是奉公子的命令来请先生为月池祝祷的,你们这样跟着,反倒失了体面,若是误了大事,你们可担当得起?”
侍卫哑然,静静地在原地等着。泳思和戚羽往里慢慢走近了那个人。
那人蜷在墙角,白发散乱在身上。一身灰褐色的囚服四处都有破损,赤着脚瑟缩着,脸向着里侧,叫人难以看到他的面容。泳思精通音律,只是心性并不在此,所以极少表露。此刻,她百感交集,低声吟起一首子虚歌谣:“青山威武流水长,思君念君芙蓉香,望断人肠。棠棣夭夭纤手巧,浣衣捣衣初雪飘,春闺人憔……”
那人一听便缓缓转过身来,形容枯槁,污垢覆面,只一又眼睛尚有光彩。那人见泳思衣着华贵,头戴赤金流苏,于是拘礼道:“罪民福晏见过夫人。”
“先生请起,我是子虚国公主,一年前嫁与月池三公子。听闻福先生擅长音律,时逢佳节盛典,公子想请先生于庭前祝祷。先生可先去教乐司休息,稍后自会有人通传。先生,请随我来吧!”泳思大声说道,眼中早已是热泪流转,声音也有一丝颤动。
百里先生心中迟疑,抬起头来又低了下去,说道:“罪民之前冲撞大王,如今,怕再让大王不悦,请夫人恕罪民无能。”
泳思又走近了些,用手扶起百里先生:“先生不必担心,三公子既然差我来请先生,必是仰慕先生的盖世才华。先生是世间奇人,技艺精湛无人能及,若是在这监牢中草草一生,岂不可惜?”泳思来回走了几步又低声说道:“天下奇人异士甚多,我曾随公子出征,在有穹国遇到过一位庖厨,他能在千里之外以新鲜的白鳞鱼骨入膳,令人咋舌……那庖厨还将一把短刀赠送于我,先生既有一身本领,当为国效命,怎能自轻呢?”泳思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百里先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想:能以新鲜鱼骨入膳的人尽在子虚宫中,而在千里之外又能做到的恐怕只有穆光了。夫人刚一进来就以一曲子虚歌谣表明了身份似乎另有深意,可是,还是要小心!”
泳思看出先生的疑虑,又低声说道:“我为两国邦交远嫁至此,大王曾嘱咐月池太后照顾我,如今太后已年老,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于是便由我奔走,为大王分忧。子虚兴亡,人人有责,先生说是不是?”
百里先生终于抬起头,眼中分外有神,语气也轻松几许,问道:“夫人,大王与太后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太后那边,我会好好照顾的。”
“夫人在有穹国遇到的可是穆光?”
“正是穆光先生!”
“他,还好吗?”
“穆先生心愿得偿,去得安然!”一听到友人离去的消息,百里穆突然老泪纵横:“他们竟都先我而去,不过不要紧,我很快便会去陪他们的。当年我寄身玉泉馆时,我怀疑有人识破了我的身份,为免走露消息,我正想离开,谁知遇到三公子出使,大人找我去堂上演奏,我有意冲撞月池使臣,顺便来了月池。”
“既是有意的,先生何以得以保全?”
“当日我自伤筋脉以使手脚不听使唤,这才让人相信是无心之失。三公子见我技艺上佳,让我跟随出使队伍回了月池。可我想着,若是立于朝堂之上,始终招人耳目,所以索性假装狂狷,被大王厌烦,再后来,就被关在这儿了。”
泳思心里实在难过:“福先生,不,应该是百里先生,您受苦了,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先生回子虚国终老。”
百里先生叹了一声道:“不必了,当日,我为报答三公子不杀之恩,将一支玉笛赠送于他,以便那玉笛能被安全带到月池。”
“玉笛?”
“夫人知道?”
“是的,先生的玉笛现在在公子的一位美人手中。”
百里先生笑道:“呵,不要紧的。”
“哦?莫非秘方在玉笛中?”泳思问道。
“那倒不是,你拿着那支玉笛去玉泉馆找到一个叫公孙棣仪的妇人,她会把秘方交给你的。公孙棣仪是我的故交,她在玉泉馆等我,等了我很多年,是我辜负了她。”
泳思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放心,我即刻让三公子传令放了先生,让先生好好休息,我再找机会送先生回子虚国。”
“谢夫人!将死之人,夫人不必费心了,以免又生出枝节。老臣自有去处。心系子虚不负国,死在异乡又何妨?夫人若是见到棣仪,请夫人告诉她,若有来世再与她共续红尘缘分。”
泳思拭去了泪水,出了地牢,她抬起头久久地望着天空,觉得天空异常疏朗辽远,一只飞鸟从上方掠过,让泳思望得出了神。
“戚羽,听说赫连美人近日身体不适,你准备些上好的药材,我们去看看她。”
戚羽含笑道:“是,夫人,奴婢这就回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