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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话

    惠能再拜而下山,步行十余里出浔阳城,到达黄梅境内。因五祖忍大师在黄梅主化,境内百姓无不崇尚佛教,对僧人礼遇有加。惠能刚一踏入卢家村,手持泥钵于前,便有一比丘尼上前问道,“汝可是前来化缘?”惠能合掌说道,“正是!鄙人自新州而来,要去东禅寺拜入五祖门下,路过此地求些素食。”比丘尼一脸慈祥,说道,“既心向佛法,便是佛门中人,请稍等片刻,贫尼去家中取些素食。”惠能拜谢,“上人慈悲!”

    这比丘尼名作无尽藏尼,不仅拿来素食,还领着他挨家挨户敲门,说明缘由,村中无有不施舍之人。唯独至最后一户,无尽藏尼突然停下,说道,“此去黄梅不足十里,所化之素食已足矣。”惠能眼睛却盯着那间房屋,问道,“上人何不叫鄙人入此屋乞食?”

    无尽藏尼略一吃惊,解释道,“此屋只有一瘸腿妇人,行动不便,又异常穷苦。平日生活尚且需要邻里接济,又如何接济汝?”哪知惠能微微一笑,说道,“请容我敲门乞食。”

    无尽藏尼更加惊讶,不悦道,“汝既心向佛门,为何毫无慈悲之心,生得如此贪婪。”

    惠能不喜不怒,合掌说道,“鄙人若为腹中饥饱,自当背门而去;然为妇人福德,则应予其施舍之功德。若就此离去,外人见是惠能慈悲,佛祖见是惠能愚迷。须知乞食非为腹中饥饱,而是助众生增长福德,何以生分别之心,轻贫贱而重富裕?”无尽藏尼惊呼,“贫尼愚钝,汝乃有道之士!”

    惠能合掌说道,“证悟深浅乃一念之间,上人处村落之中而有方外之志,已属不易。他日遇有高僧点化,修行必当胜我十倍。”无尽藏尼深为敬佩,叹道,“汝尚未入五祖门下,佛法已然精进,将来造化不可思量,不可思量!”惠能行礼谢过,转而敲门,大约过去一刻,方才有人开门。见一老妇拄着拐杖,身材矮小而瘦削,脸上刻满皱纹,嘴唇枯裂。整个人毫无一点精神,拐杖不停地晃动,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去。

    惠能合掌拜道,“鄙人惠能,路过此地,求些素食,还请善人施舍。”老妇虚弱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老身行动不便,公子请随我进来。”言罢,拄着拐杖朝里走去,惠能紧随其后。来到一处低矮破旧的柴房门前,老妇朝里指了指道,“柴房中尚有几个红薯,公子请自便。”

    惠能不紧不慢,进到柴房,将两个红薯装入钵中,行礼道,“善人慈悲,必有福报。他日鄙人拜入东禅寺,必当日夜为善人祈福。”老妇眼神一亮,脸上忽然有了神采,激动地问道,“公子要去东禅寺?可是那弘忍法师的东禅寺?”

    “正是!”惠能点头道。

    “老身有一事相求。”老妇扔掉拐杖,跪倒在地。

    “善人请讲!”惠能上前将其搀起,坐到一张椅子上。

    “老身听闻东禅寺弘忍大师佛法高深,乡邻无不往而朝拜,求福驱灾。可怜老身一副残躯,无法前往,还请公子在弘忍大师佛堂前为我儿祈福,了却老身一生心愿。”老妇言辞恳切道。

    “为何不见贵公子?”惠能朝里屋望了望,问道。

    “我儿姓韦名璩,如今身在长安,准备今年的进士科考试。请公子为之祈福高中举人衣锦还乡!”老夫解释道。

    “据鄙人所知,这进士科并非寻常百姓可以参加。”说到这里,惠能不禁想起柳进元和黄老夫子。

    “公子所言极是!我儿韦璩虽有诗书才华,却苦于无人推荐,北上长安三年而未能参考。如今仍在长安各家王侯府前自荐,求一次考试机会。”老妇之言,悲伤之至。

    “原来如此!韦公子如此执着,必定才华过人。只是苦了善人,老来无人照料。”惠能叹道。

    “我儿极为孝顺,是老身逼他离开。大丈夫志在四方,留在这村中与我作伴,不是白白浪费一世的男儿身?”老妇说道。

    “善人深明大义,的确令人钦佩。鄙人他日在佛堂之中,自当为韦公子祈求功名。”惠能深为感动,不禁想起李大娘。

    “多谢公子,老身无以为报。”老妇涕泪涟洏,欲从坐起。

    “善人于我有施舍之恩,何需言谢?惠能就此别过。”

    惠能将拐杖拿到她身旁,扶她回房中歇息,方才告辞。无尽藏尼在门口等候,一直送到村头,为他指点去东禅寺的路。惠能拜谢而别,前往东禅寺方向走去。又走上七天七夜,终于来到东禅寺脚下,背对东禅寺跪地拜道,“惠能北行,路途艰辛。诸上人与善人之恩,此生难忘,自当日夜祈福。”

    夜里,凉风阵阵,襄水河畔灯火通明。未打烊的小酒馆,人声鼎沸,喝酒声不绝于耳。偶尔几只乌鸦飞到屋顶,注视着喝酒的人群,来回踱步。一身材矮小的男子满脸通红,站在椅子上,摇摇晃晃,醉醺醺地喊道,“今天的酒钱都算我的,兄弟们尽情喝,尽情喝!”邻座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就连乌鸦也扑哧一下翅膀,似乎想要讨口肉吃。怎料有人不合时宜地喊了一句,“二狗子,你最近做何发财的营生,变得如此阔绰?”

    好一声“二狗子”,陈二狗听到便跟吃了鸦片似的,眼睛竟然比脸上还红。操起一个大碗,几步跨到那人身前,狠狠地砸向其脑袋,口中大骂道,“二狗子?你个狗腿子再叫一个试试。”那人身材虽然魁梧,被他这么一咋呼,却丢了魂似的不知所措。陈二狗酒醉壮人胆,不依不饶,好在被旁人拦下。虽然暂时消气,却败了酒兴,颇为恼火地喊道,“真是扫兴,我去行个方便,你们继续喝。”

    陈二狗醉醺醺地沿着河边走,步伐沉重,索性靠在一棵树后朝河中撒尿。刚低头去解腰带,突然一声“哑哑”,屋顶上一只乌鸦突然朝自己飞过来。慌乱之中,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抬头看那乌鸦,比黑色还要漆黑的羽毛叫人心里瘆的慌。

    幸好乌鸦停在树枝上,没有再次扑来。他大踹一口气,稍稍放松,从地上站起来。正打算再次去解那腰带,不放心地朝那乌鸦处瞧了瞧,不想这一瞧吓得他肝胆俱裂。哪里还有乌鸦的踪影?分明是一个满身伤痕的红衣女子吊在树枝上,脸色惨白。

    “女鬼,女鬼啊!来人啊,有女鬼!”陈二狗边喊边朝酒馆跑去,路上连摔几个跟头。

    众食客闻讯朝河边赶去,却未发现任何异常。陈二狗战战兢兢地再次走到河边,指给众人看,那树枝上竟只有一只乌鸦。正不解中,突然有人喊道,“快看,河中有人!”

    众人循声看去,河中间隐约漂浮着一个人,女子模样,一身白衣。酒馆的店小二拿来火把,照亮一看,果真是一具尸体,赶紧跑去衙门报官。食客中有水性好、胆又大之人,竟跳下河中,将那尸体捞上岸来。不出所料,确是一女子,从衣着发饰来看定是出自大户人家,然无一人识得。

    自不必说,那河中漂浮的尸体便是那多情薄命的王钰儿。仵作验过尸体后,发现其未有中毒迹象,身上又无任何外伤,断定为溺水身亡。柳进元立刻派人前去广州,又在全城范围内追查线索,一时间满城风雨。

    陈二狗惊魂未定,逢人便讲那乌鸦变女鬼的景象,旁人只当他喝醉眼花一时看错。又过两日,王钰儿的身份突然传出,与柳进元婚约一事也被坊间知晓。这才有人琢磨起陈二狗的话,只道是就算喝醉眼花,将乌鸦看做黑衣女鬼尚且得过,为何偏偏看成红衣呢?

    一袭红衣,满身伤痕,人们很快便联想到唐语蓉。这红衣女鬼索命,索的可都是仇人的命。陈二狗击鼓鸣远诉马虎,牵出背后的唐龙。柳进元刚一上任,便将唐龙斩首,而王钰儿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红衣女鬼复仇索命的传言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襄水河畔的酒馆生意逐渐萧条。而王允听闻女儿落水而亡的消息,悲痛万分,当即命肖城率军赶赴新州,用上等棺木将小姐迎回。

    何远坐在椅子上,露出一副诡异的笑容,似喜又忧。王诀在一旁禀道,“大人,事情已经办妥,现在外面都在传女鬼索命,没人会怀疑她的死因。”何远似乎并不在意,盯着他问道,“王诀,你怎么看郭孝这件事?”王诀低下头,思索片刻,答道,“小人以为,郭捕头不会出卖大人。”

    何远一声冷笑道,“我也相信郭孝没有出卖我,只是如今柳大人对我心存忌惮,而他又统领衙门捕快。若是救他势必引起柳大人怀疑,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王诀沉默良久,方才说道,“做奴才的就该为主子牺牲,我想郭捕头不会怨大人。”何远一脸得意,神神秘秘道,“捕头人选尚未有结论,袁朗未必就能得逞。”王诀若有所思,退出堂内,找一处酒馆喝至半夜才回家。

    过几日,正值王诀和小孙子在监牢守夜,天亮时忽闻郭孝大喊。前往查看,见其口吐鲜血,痛苦不堪,挣扎一番便没了动静。仵作查看后,只道血液鲜红,似中毒又非中毒。又请来城中名医相助,均不知死因几何。

    唯有一郎中说道,“怕是服用某种丹药,导致泣血逆流而死。”可这新州城中,道士寥寥,炼丹炉更是闻所未闻,何来丹药?柳进元命袁朗暗中调查城中道士,终究一无所获。

    何远正于房中观赏画工所画之猛虎,有下人来报,说是柳大人有请,但不知何事。正思虑间,王诀前来求见,禀道,“马四在河边吊死在树上,有人看见红衣女鬼出现。”

    何远脸上的笑容立刻僵硬,右手微微颤抖,充满疑惑地盯着他。王诀也不避让,禀道,“此事与小人绝无任何关系。”何远冷静下来,喃喃自语道,“在这紧要关头,竟有人背后捣鬼,这是想要我的命啊!”王诀只道是,大人放心去衙门,小人定当查出凶手。

    却说马四出狱以后,行为低调,足不出户。以前一直吵着要换掉的“唐府”二字,不仅没有换掉,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青儿常在府中说见到夫人,马四听后神情紧张,竟将青儿赶出府,从此再没人敢提“夫人”。红衣女鬼索命之事传出后,马四变得神情恍惚,时常自言自语。便有传言,说他才是杀害唐语蓉的真凶。

    可谁能想到,他竟无端跑去河边喝闷酒,最后吊死在树上。发现他尸体的是几个过路人,个个都说亲眼见到红衣女鬼,跳进河中就没了踪影。

    柳进元受理此凶案,首先想到的便是何远,这才速速召他前来。何远不敢怠慢,连夜赶来,只道不知大人召见所为何事?柳进元直截了当地问道,“马四遇害你可听说?又作何解释?”

    何远面不改色,只道红衣女鬼确由下官编造,用以掩人耳目,但马四之死与下官绝无任何关系,料是有人借题发挥。柳进元冷笑一声,说到借题发挥,这城中谁能比得上县丞大人?何远立表忠心,道是下官如今诚心投靠,又怎会再生二心?此事定是有人从中捣鬼,下官势必将凶手抓拿归案。

    “陈二狗之事你如何解释?他是你的人?那这么说,当日他在衙门外击鼓鸣冤系你一手导演?想必洪千钧和孙家少爷也是?”柳进元话锋一转。

    “陈二狗感念衙门为其平冤,出于报恩方才演这出戏,洪千钧和孙家少爷更是与下官毫无瓜葛。”何远对道。

    “哼!此事暂且不论,限你七日之内,查出杀害马四的真凶。”柳进元神色严肃,吩咐道。

    “下官遵命,先行告辞!”何远面色平静,语气平和,慢慢地走出衙门。

    黄主簿和袁朗从堂后的幕帘中走出来,问道,“大人如何放心他去查此案?”

    柳进元眼神坚毅,冷冷地说,“我就是要逼他使出浑身解数,借此看看,他背后还有些什么人。派人去盯着他,尤其是看看他都见过那些人?”

    何远老奸巨猾,索性足不出户,只待王诀查出真相。且说这王诀貌不惊人,却是深藏不露,心思缜密。独自一人追查线索,终于在唐府发现端倪。马四遇害当日,将自己锁在家中喝闷酒,没有人看到他出门。他会不会是在房中遇害,随后被带到河边,假装被吊死的呢?可是过路人个个言之凿凿,亲眼所见红衣女鬼杀人后跳入河中,几个人不可能同时看错,除非那红衣女鬼是凶手假扮借以混淆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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