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都胡闹够了没！”最后还得靠里正一声怒斥，众人这才喘着粗气撒了手，“娃娃们打打闹闹也就算了，大人还插手成什么样子！”

    里正被这群村汉气得脸色铁青，干脆挥挥手让一旁尴尬到没地儿站的戚景明先回去。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乡野农汉间因一言不合便吵闹生事，非礼法之道能调解得了的，戚景明面色略有些窘迫，当下又朝着众人拱了拱手便快步离开。

    大人们气喘吁吁地停手作罢，夏老二家那胖闺女可不依了，从小到大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张圆了嘴哭得地动山摇，不依不饶地痛骂：“打死他，四傻子，短命的，敢打我！”

    宝贝孙女儿在地上打着滚子嚎啕，赵婆子赶忙心疼地伸手去扶，却被她连着狠踢了好几脚：“去打死四傻子啊，掐死他啊死老婆子。”

    夏老二家闺女跟夏树同年，是他家的命根子，八岁的娃娃喂养得都跟夏荠一样高了，个头又高人又壮实胖墩，那样发着狠的踢打，这边众人眼看着都替赵婆子肉痛。

    不想那婆子可半点没在意，迎着孙女的拳打脚踢把她抱了起来，又抹着泪骂起夏树来：&里长啊你眼看着的，夏老大家崽子黑心啊，他一家子又毒又狠啊。”

    “老婆子，一把年纪了，积点嘴德，”夏豆只暗骂那胖丫头怎么就不多踢重踢她几脚呢。

    里正也是怕了这嘴边没把门的老刁妇，忍不住手一甩就要撂了挑子：“你们爱如何如何，这糟心事没得管法。”

    “里正伯伯，今儿这一笔烂帐没法算清，能否请叔伯阿公们开回祠堂，咱们一桩一桩事儿算。”

    赶着唱戏的看戏的都在，今儿干脆把事儿都利落办了，夏豆趁机建议开祠堂议事。

    村里规矩虽是非大事不开堂，但分银钱不是大事还有啥大事，一时众人皆提议开堂，里正恰被这乌糟糟的事儿闹得心烦气躁，干脆也板着脸允了。

    下邳村原是长福庄分出来的一支，长福庄并不似其他村落那般同族同根。

    长福庄子的老祖宗据说是一些打了败仗溃逃的兵卫，走投无路地到了虎头山脚下，干脆就在此安了家。

    后来子孙多了就分了些出去，包括下邳村菏华村几支分脉，所以各个村中均有不同姓氏。下邳村就有夏氏戚氏等，村里选举里长也是看哪族人多势众，日子过得红火的就有说话权。

    戚氏在村里人口占的最多，现里长戚守义早年开过蒙读了几年书，脑子比一般人灵活些，这才被推着做了里正的位置。

    管的无非也就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到底也是村里头最权威的人物了。

    里正戚守义先步踏进祠堂，坐在了堂首圆木圈椅上，左右摆设着些长条板凳，请了村里头有些威望的叔伯阿公来坐下，这堂也就设的像那么回事了。

    喊了一干人等都到齐，里正咳了咳清声说到：“人都来齐了，咱就一桩一桩的说。”

    “李氏，你昨晚应下村里人多少钱，今早又应了多少？”

    因开堂议事也是个肃穆场合，夏老爹起不来床就喊了李氏来，夏豆她娘哭了一夜眼睛都是干肿的，一时怔愣不知如何作答。

    “各位叔伯阿公，我娘先前告诉我的，昨晚去寻了人的每个五十文大钱，今早帮了忙的亦是。”夏豆立在她娘身边口齿清晰地回道。

    “啥？五十文！你个短命丫头是疯了！”赵婆子一听要拿五十文给别个，当即急了眼痛骂出声：“你奶奶我辛辛苦苦把你爹拉扯大，你不拿钱孝敬我，要拿五十文给村里这些无亲无故的人！”

    “赵婆子，说了一桩归一桩，你先闭嘴，你们两家的事待会儿再谈。”

    赵婆子被戚太爷十阿公训得没了脾气，只得先噤声站在一旁干瞪眼。

    夏豆看也没看她便接着道：“因这银子是整的，不好分，我想着先麻烦景明哥帮着挂了数，回头我去城里的钱庄换了散的，再给每家每户送去。”

    “当然，我也不能让景明哥帮了忙倒贴墨笔费，墨汁宣纸钱都归我家出的”，夏豆又加了句。

    里长摸着八撇胡沉吟了片刻，才朝着右下座的戚景明询问道：“明哥儿可有空闲替那夏大家挂数，无空便不必应下，不是什么大事。”

    夏豆连忙一脸诚挚地看向小明哥，是大事啊谁说不是呢！戚景明大约感受到了夏豆的目光灼灼，当下略点了下头道：“倒不须费什么功夫，无妨的。”

    “那行吧，昨晚寻了人的，今早帮了把手的，先去明哥儿那儿去挂了数，改日豆丫头换了铜板子来，再一家分一家”。

    “成了，这桩事就这样，再说你和你二叔家的事。”

    赵婆子一听轮到自己说话了，连忙抢声道：“鬼丫头你拿那么多钱给别个，准备拿多少给你奶我。”

    “啥？我的钱干嘛要给你。”

    “李氏，你当初嫁过来是怎么说的，说了每年要纳粮，把我当亲娘养，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赵婆子见着夏豆油盐不进，干脆指着李氏那么个软柿子捏。

    夏豆的老爹夏大能娶了李氏，确实得托赵婆子的福。

    赵婆子原本是寡妇另嫁，夏大的爹死了按规矩她得被赶回赵家村的，偏她用一门亲事换得了在下邳村的立足之地，那便是张罗着帮夏大娶了李氏。

    夏豆的娘亲李氏原是山那头李家村的人，家里也是个爹娘早去了的，跟着哥嫂过活，一直捱到双十年岁的都没嫁出去。

    这原因李家村人人都知晓，李家姑子是个石女，二十岁的老姑娘还没来葵水，生不出娃的，这事儿早被李家那位嫂嫂传遍了十里八乡。

    赵婆子偶尔听得这事儿却是大喜，她捡着好话把这事跟夏大说了，说是那李家姑子贤惠又能干，问他想不想成亲。

    夏大是从小苦到大的，性子又憨又实，十八岁的汉子做梦都想娶媳妇，当即便也应了下来。

    赵婆子又喜滋滋道：“那你今后可得把我当亲娘看，这夏家的房子田地娘说了算。”

    夏大那时年纪轻，未想得深远，说是当亲娘看，那便也应了。

    这门亲事两家一拍即合，李氏背了个包袱就嫁了过来，赵婆子拉着夏大夫妻俩，在老里长那里立了契的，夏家田地等今后都归了她，夏大俩口子还把她当亲娘养。

    “当初你可是立了誓的，你现在不认了吗！”赵婆子指着李氏鼻子狠骂道。

    “行了，别用手戳着我娘，你要多少？”

    夏豆听了这前因后果也是吁了口气，她娘亲李氏不能生？如今这夏老爹家一堆的娃娃，怕是刺瞎当初那看笑话的眼去。

    反而那夏二叔家，二婶刘氏是赵婆子娘家姊妹的女儿，不知近亲结婚惹得祸还是别的缘故，二婶肚子一直没消息，他家那个胖闺女，也是从赵婆子娘家抱来的，据说养着用来招婿的。

    “你给别家五十文，至少也得给你奶五百文。”赵婆子中气十足的回道。

    “五百文？你的意思是给了这五百文以后，不得再找我爹麻烦，不再提起这遭事？”

    “娘！五百文哪够！您辛辛苦苦把她爹养大，起码得一吊钱，得每年一吊钱。”刘氏见这老太婆太没见识了些，连忙插话到。

    夏豆连忙瞪了眼睛：“一吊钱，一千文？我去哪里拿这么多钱！”

    “一吊钱如何够，起码得每年五两。”夏二叔暗骂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那锭银子可是有十两！

    夏豆双手一摊：“二叔，奶奶，要不我一根绳子在您家吊了算了？你问问这村里人，谁家一年能得五两银子？”

    “你别想装傻充愣，你手里不正有十两银子吗!”

    “我手里的银子，我跟你算笔账，村里昨晚寻人去了二十来人，今早帮了我的起码三十来个，这就是五两银子去了。”

    夏豆又掰着手指头数：“守安叔家的石头哥为了就我摔得一身伤，得赔，我爹腿摔断，得养，还有以后我爹不能干活，我们一家子六张嘴，得吃，我就问问你，余下五两银子还有没有得剩。”

    “你要怎么分是你的事，总之给你奶奶的每年五两一分都没得少。”

    “我也就一句话，你要五两银子不如去路上抢，说白了你们一家都不值五两银子。”

    “得了得了，一个个的，都消停些吧”，眼见着又要吵起来，十阿公皱了眉头拿着烟杆子狠敲木凳。

    “一年五两银子老头子活到这把年纪确实没见过，大概官老爷家才有这样的事，夏老二，你也莫信口开河。”十阿公吸了口旱烟，又接着道。

    “这样，赵婆子养夏老大十年，夏大家丫头，你也按这个年数孝敬你奶奶吧，一年一吊钱，十年为止，你们两家可有意见。”里正最后拍板道。

    “一吊钱？里正伯伯，十阿公，我家里除了这锭银子，可是一个铜板都没有的，屋里的粮缸只有糙米半缸，我爹腿摔了还得养...”

    “你个鬼丫头这不是有银子吗，你自己要张开手到处扔，怪的了谁，就这么说定了，一年一吊钱，一分都没得少！”赵婆子怕夏豆越说越少，干脆抢先武断道。

    “我，老人家，我先跟你说清楚，一吊钱我家虽拿暂且不出，但既然里正伯伯和十阿公给断的这个公道，我也不好不听，一年一吊，统共十两银子，看来少不得了。”

    “这还差不多”，赵婆子满脸得意道。

    “但是，”夏豆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拿了这个钱，您跟我们家一点关系都无，原本您就跟我爹没有血亲关系，我们孝敬您这个钱，就当感激你当初你手下留情让我爹活到如今。”

    赵婆子一听这话，脸上虽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心里却偷着乐呵，谁要与那穷鬼家有关系，平时她朝都不朝那边走，怕脏了脚，就那蠢丫头还以为谁家都要和你攀关系。

    赵婆子忍着喜色爽快的应了：“虽说也住过一座屋，到底身上没流我的血，亲不来，我老婆子也不勉强，每年一分一毫如数孝敬我一吊钱，也不枉我养他那么大。”

    “那行，趁着景明哥在那边清数，当着叔伯阿公们的面，咱们立个契，以后除了一年一吊钱交到你手上，你走路悠着点，踏都别踏去我家那方门！”

    那赵婆子鼻子一撇，立契就立契，说的像你家还有什么可贪图似的。

    这桩事也就这么解决了。

    夏豆便挤进人堆里，客客气气的喊了声景明哥，又跟他说了与自家名义上的奶奶立契的事。

    那戚景明眉头皱了半晌，憋了句：“尚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契书。”

    夏豆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我爹和赵婆子原本就没有血亲关系，按照规矩赵婆子是要回她族里去的，我也是为个心安，以后免得再生事端。”

    戚景明又思虑半晌，倒自没说什么于礼不合之类的话，于是咬咬牙便写了封似模似样的契书。

    书文夏大赵氏两家无血缘之亲，独养育之义，人情淡薄情有可原，今在此立下契书，此后各安天命，情义两段。后头又加了些每年俸侍一吊钱，给满十年为止，契文已立不得毁约之类的话。

    契书写完一式两份，赵婆子夏老二均爽快地沾了墨水按了手印，这边李氏夏树等均跟着按了手印，夏豆为保险起见，还让里长戚景明公证人等也按了印。

    两张契书上按满了手印，一场好戏终于收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