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夏木进山砍柴一来一回不过个把时辰,如今带了夏豆这么个拖油瓶,兄妹俩天色暮黑了才归家,自然免不得一顿被说道。
李氏见夏豆蓬头垢面不说,衣衫还扯烂好几处,当即脸就沉下来了,张嘴就骂:“跟着上山是作甚,还能帮着背柴不成,烂一身好衣衫就图摘了这一堆酸果子,能当饭吃?”
往日里夏豆定是垂首闭目畏缩状,但眼下她心情大好,听罢只嬉皮笑脸道:“娘,这果子甜着呢,当饭吃也不差,您尝尝?”
说着摸了个果子往身上擦了擦颇为谄媚的递与李氏。
李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好气地接了果子,瞥见她手背不少被荆刺割开带了血渍的细口,脸色愈发沉得滴水,干脆背过身进了内屋。
“一个大姑娘家,天天在外边跑,像个什么样子,那手伤成那样,哪里有药给你抹涂。”
夏豆知她刀子嘴豆腐心,不甚在意地轻揉了揉手背,又笑嘻嘻地招手喊了夏荠夏树:“有好吃的哟。”
小萝卜头们一听有吃的欢呼不已,呼啦一声跑过来,拿起往嘴里塞,夏豆急呼:“你们倒是洗洗啊喂!”
见他俩吃得满嘴满手红汁水还不停,又苦口婆心地劝:“悠着点吃啊你们两个,姐这会儿牙齿都是倒的,前车之鉴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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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吃夕食食,几个小的果真因吃多了果子,牙齿都酸软的咬不得东西。
幸好这餐食的是粥。
傍着松油灯的点星子光,一家子一人端一碗薄粥围坐成圈。
夏豆单手撑在黑黝黝地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一口抿一口,耳听夏家爹娘合计纳粮税的事儿,先前那点欢喜劲儿渐渐地消失殆尽。
先前割了那一茬大豆,收成不过五石左右。
前几日村里里正就发了话,今年多处闹旱灾,朝廷要从其他府郡收粮赈灾,巴蜀之地素来富余,今赋税竟严苛到二税一。
朝廷可不管下邳村不是不穷山窝,你地属巴蜀,没闹旱灾,就要纳上收成一半的税。
晌午时候里正带了人来家里,带走了两石余豆。
夏老爹家如今米缸的粟米也只剩得小半缸。
余下的两石多黄豆加小半缸米,是不够夏老爹这一家子捱到来年收成的。
李氏又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起,里正家两吊大钱说好年前得还上,庆叔半吊虽没来催,但也拖欠不过下春,还有王婶家的十个鸡子,赵叔家的两升白面...念到最后连借几块布头几根线都数出来了。
都不是什么数额巨大的外债,可夏家如今这般光景决然还不上。
屋里的气氛随着娘亲李氏喃喃细数声而变得凝重,小的几个低头喝粥都不敢弄出声。
暗色沉沉里只听得夏老爹不时叹口粗气。
李氏说完后屋里便静寂了下来,一时只听得缓缓燃着的松油灯哔波作响。
“二姐儿。”
良久后,李氏忽然唤了她一声儿,夏豆正在想事发愣忡。
“啊?”
“前儿个”,像是难以言说的,李氏咽了咽喉,才继续说,声音略有暗哑:“隔壁王婶,跟我说了个事”。
“嗯?”
“她娘家有个吴姑子,吴姑子有个堂叔,村里人叫吴老汉,只生得两儿一女,家里颇有富余”。
“啊?”
“吴家大女早已外嫁,小儿今年堪满十五,大儿年方十七,说是生得熊腰虎背,体格健壮。”
“啊?!!”
一时间听得李氏这么绕来绕去的拉家常,夏豆纵然还没醒过神,但直觉性地感到事有不妙。
“娘听得王婶儿说,吴姑子还是她在娘家时就跟她关系好,不是嘴里没把门的不靠谱的人,这回也是无意说起,吴老汉两个儿子都到了年纪...”
不是,等等等??
“那个,娘,王婶的娘家的伙伴儿吴姑子的堂叔的儿子到了年纪,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啊?”夏豆撑着下巴皱起眉头不耐道。
“听说那大儿素来稳健踏实,又能干会持家...”
“哎哟!娘,您看看我这碗还没刷呢,夏荠,你吃了没啊,吃了赶紧跟姐刷碗去。”夏豆双手一拍桌站起身,在李氏再说话前赶紧扯了夏荠就走。
“欸,豆儿”,李氏在身后欲多说几句,又被夏老爹拦住:“行了行了,二姐儿这才回来多久,日子再难也得慢慢熬出来,再说二丫头才多大,你这是浑说些什么。”
夏豆蹲在屋前把那几只粗碗刷来刷去,装聋作哑地像是没听懂李氏话里的意思。
夏家的粮食不够吃了,女儿凑合凑合也到了年纪,外嫁了出去,不但能少张嘴吃饭,说不准还能得点礼金。
屋里又传来李氏与夏老爹压着声音的说谈,只断断续续听得几句。
“那吴家又差不得哪里,总比咱家强...”
“你以为我想么..家里这般光景”
“这恶人我一人全当了还不成...”
夏豆刷了碗后又借口出去散散热,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屋外走,身后隐隐传来夏老爹隐忍的怒斥声,又有李氏悲哀的呜咽声。
屋外星光点点,夏虫夜鸣,明明还是秋老虎闹得正凶的时头,夏豆的心却冰凉成一片。
*
次日李氏起床来眼皮子还略有红肿,夏豆只当没眼色看不见,低着头说了自己想进城碰碰运气卖小果子的事。
夏老爹昨晚说了今日得随同里正一道,护送村里应缴的粮食去城里县衙。
因昨晚的事惹得闷葫芦夏老爹都发了怒,李氏有些心灰意冷,此时只冷着脸道:“问我作什么用,往后有事你问你爹就成。”
夏豆细若蚊吟地哦哦了几句,背着个篓子便跟在夏老爹屁股后头离了家。
村头里正与几个村里的叔伯赶着几辆牛车,上头垒满了村里各家凑的粮食,见了夏老爹带着夏豆来,都不免惊奇道:“姐儿这是要跟着去?”
“二姐儿去城里逛逛,”夏老爹老实巴交地按着夏豆事先说的回道。
“不是,咱赶路急,你家姐儿这娇滴滴的样子,怕是跟不上啊”,一位半脸络腮灰胡,正咧着嘴的中年汉子哈哈笑道。
“是啊,夏老大,咱们可是去办正事,你带着个拖油瓶碍手碍脚,哼,早知道也不必叫你去。”又有一旁尖嘴猴腮的汉子接嘴到。
夏豆定睛一看,这不是自身那传说中的二叔么。
不过自打穿越来夏豆见这二叔与那爷爷奶奶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是去地里做事的路上偶遇的。
估计是陈年旧怨,夏老爹家又太穷,爷奶二叔之类都是形同没有。
这时见他出言讥讽,夏豆只当不认识他。
“夏大,你这是作甚?”连打头的里正也转头皱了眉头不满地瞪着夏老爹道。
夏老爹被一人一句说的老脸微红,正搓着手满脸局促不安的想让夏豆回去算了。
夏豆连忙抢嘴说到:“叔,伯,你们别看我看着瘦,腿脚可不慢,耽误不了你们正事儿,实在跟不上了,你们大伙儿先走,我识路,自个儿再回来就是,叔叔伯伯们不必把我当回事呢。”
村里叔伯对夏豆也生疏的很,只听说之前在城里当丫鬟,月前因得了急病,被主家赶了回来,夏老爹还四处求人,卖粮卖物地凑了钱才救活,后来也没再听说有什麼事儿了。
夏大家单单一座茅房立在村后山脚下,跟村里各户人家都离得远,家里又穷得叮当响,谁没事还去打听他姐儿如何。
之前一直听说是个病秧子似的丫头,说句话都得带三喘。
此时夏豆俏生生立在那儿,虽看着瘦弱单薄了点,但方才一番话端的口齿伶俐,这姐儿生的细眉亮眼,与人对话间目色从容形容得体,倒让众人都平白生出几分好感。
“丑话先说在前头,叔伯们可是去城里办正事,你路上再苦再累别出声儿,咱们可都顾不上你。”先前那位络腮胡庆叔打圆场道。
“诶,谢谢大庆叔,您走您的就成呢。”
这些人中夏豆只对庆叔熟悉些,家里还欠着他家半吊钱,能借钱给夏老爹家,可见他素来是个和气的,这时语气故意地放的重些,却是在帮她说话,当下便也感激地朝他笑道。
领头的里正虽仍有不满,见那大庆先应下了,便也没再做恶人,只皱眉多盯了她几眼才转身赶了老牛走。
众人尾随着吆喝着赶着牛车上路。
夏老爹带着夏豆走在最末,庆叔便留下与他照看最尾一辆牛车,见人都走远了些,才乐呵呵地说些闲话。
“夏大,你家这姐儿像个有出息的,模样生得俊俏,性子也不似你是个憨的。”
“诶,二姐儿确实是好。”
“嘿嘿,你倒是连客套都省了”,庆叔被逗得大乐,又拍拍夏老爹肩膀接着道:
“你家那几个小的,我看着都不错,熬过这段,福气在后头。”
“是呢,我也这么跟她娘说....”
*
老牛负了东西都走得稳慢,众人只得缓了步子不时催赶,夏豆背些篓子一路尾随,愣是没落下多少脚步。
背篓里放着昨儿摘的那篮山里果,被夏树几个吃得还剩大半篮,早上夏豆还挑选清洗了一番,还是用之前小篮子装着,上头还盖了豆秸秆掩人耳目。
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但夏豆想去城里试试水,卖几文钱也是好得。
早上出来时夏荠听说能卖钱还悔的很,懊恼自己吃多了些。
夏树直嚷嚷这果子要是能卖得钱,明儿就去山里把那树果子都给摘回来。
想起夏荠夏树,夏豆更加坚定得去城里卖出这篮果去,毕竟答应过要带他们挣钱。
考虑到自己对城里情况一无所知,夏豆便找着话头跟庆叔攀谈套话,边说边笑行路也免些疲累。
庆叔见着闺女机机灵灵的样子,也乐得跟她夸谈。
“前边有道山路最是难走,二姐儿你跟着点儿,山林子深,早些年听说有匪流专门藏在里头,今年粮食纳的多,里正才找了咱们这么多人送粮食,就怕有个闪失。”
夏豆心咯噔一跳,有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