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要什么样的惩罚?”摩诃一手边放了五十本书,一手边放了一架古筝,询问的语气里却带着笃定。
“不要惩罚!”菠萝竟回答地理直气壮:“我本就没有错,常人哪有个三年两载都不出门的道理?而我在这书房待了两三年,意志力也算好得不得了了。”
“等你驯服了这架琴,我便准许你在这整个九重天上玩上三日,并且亲自陪同。”摩诃不缓不急,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
摩诃说要亲自陪同?竟好像有了点人情味了,菠萝一股高兴劲儿涌上来,竟忘了自己是素来不知琴为何物的:“等着吧,不能反悔!”
摩诃似有若无地勾了下唇角,负手走出书房:“随我去琴房。”
等等,从书房去琴房?为什么感觉更加严酷了,菠萝也是很不情愿,她知道肯定还有一位教琴的先生在等着她。
别致幽静的小屋,用竹子一根根紧凑起来的门,远远看去,绿意盎然,煞是好看。这小屋的主人倒是别出心裁。
菠萝没有想到,这教琴的先生竟然是一位美貌倾城的女子,淡雅的神情,仿佛她站在哪里,哪里就充满了空谷幽兰般的香气。
“这位姑娘是谁?”她有些诧异地望着菠萝。
摩诃说:“她叫菠萝,从此你要教她古筝。这是离音,天庭上技艺最好的乐师。”
菠萝道:“既是最好的乐师,为何不在玉帝那里?”
这话里有冒犯之意,摩诃冷了冷脸。
离音赶忙笑道:“我性子爱静,不乐意与宫廷里的乐师在一处嘈杂,便请求留在了摩诃上仙这清幽别院里。”
离音拿出四个指甲状的碎片,泛着青铜的光泽,显得有些厚重:“这上面有皮套,将它套在指尖,这叫做以假指甲弹琴。”
“那如果用真指甲呢?”菠萝有些好奇。
“真指甲容易伤手,且音质过于轻飘。”
“好麻烦。”菠萝嘟囔了一声。
离音笑了笑。
转眼又是半个月,菠萝竟有些喜欢上了这个二十一根弦的“怪物”。用手随意地拨一根弦,清脆悦耳,余音绵长,自己都有些陶醉起来。
菠萝突发奇想:“离音,这整日弹琴也无人听地真是有些落寞,我想去外面,吹着清风,肯定能学得更快。”
离音起初不肯,可耐不住菠萝的再三请求,便颔首同意了。
将今天一个时辰的课上完,菠萝大张旗鼓地将古筝搬到了外面,正对着面前的一片竹林。练习了许久,渐渐觉得熟练了起来,不用再练下去了,菠萝思想开始游走。菠萝将熟铜指甲取下,看着自己通红的指尖,甩了甩手。
蓦地一条黑蛇闪现出来,蛇尾将熟铜指甲拂到地上。菠萝眼疾手快,一脚踩到其中一片指甲上,黑蛇“嘶嘶”一声,冲向菠萝的脚踝,狠口咬了下去。
“啊!”菠萝吃痛,想要抬脚,却害怕这黑蛇将指甲卷到无影无踪的地方,就定定地立着不动,牙齿紧紧咬着。
黑蛇无法,平静了片刻,蓦地地上腾起一片黑烟,黑烟散处,蜷缩在地上的一名黑衣男子猛地站起来,连带着将菠萝的琴撞翻到了空中。
菠萝瞪大了眼睛,想要惊呼出来却转而想到在这天庭这么多天,见个妖物变成人形也见怪不怪了。
“你竟敢撞翻我的琴!”菠萝大声地质问。
那男子面色阴暗,似乎生来便沉默寡言,听着菠萝大吼,并不说话。
“将指甲还给我!”菠萝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追问。
男子有些诧异,盯着菠萝的脚踝,狐疑写满了脸:“你竟不怕蛇毒?”
菠萝忽地又感觉到一阵彻骨的痛楚,比刚才更为猛烈。原来是精神高度紧张而暂时忘记了疼痛,此时精神松懈下来,疼痛便似万千匹野兽猛烈地在心脏里奔袭。
离音听到外面的声响,推开门慌忙跑了过来,附身将疼倒在地上的菠萝搀到怀里,斜睨着黑衣男子:“看得出来你不是凡间修炼而来的,你自小便在天庭长大,为何这么鬼鬼祟祟?”
见到离音,男子立即变得局促起来,本就黑色的脸涨成深紫色:“离音仙子,我叫黑曼巴,我自幼便在你琴阁的墙下长大,日日听你抚琴,心内好生……好生倾慕!我一直想着,倘若我有一天也能抚琴多好,这样便能够同你共奏一曲。可我无手无足,想要弹琴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于是我发奋修炼,期待有一天变成人形。可就在前不久,我终于修得了人形,满心欢喜地想要找你诉说的时候,这个女子却走进了你的琴阁。我看到你将自己珍藏了许多年却一直舍不得戴的玳瑁指甲给了她,而她却不珍惜。我便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她一个教训。”
离音有些感动,这黑衣男子深知假指甲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别的琴师可以用真指甲来拨弦,可自己绝对不行,因为自己的指甲天生薄弱,绵软易折,没有假指甲便意味着自己再也弹不出好听的音乐。可是我虽将自己最珍视的指甲给了菠萝,我自己也还有用的啊!这个黑曼巴未免太较真了。
“我只问你一句,菠萝的毒有得救吗?”
黑曼巴垂下头:“我的毒是世上最毒的蛇毒,我自己也没有解救的办法……”
“你好狠的心!”离音不禁又气又急。
“我本来只是想卷走指甲,并没有想咬她,没想到她拼死踩住指甲不松,我一急就……”
菠萝早已晕厥过去。离音虽是仙子,心思却从未放在修习法力上,每日只是潜心练琴,因而并不知怎样才能救菠萝。
摩诃!最着急的时候竟将最应该想起的人忘记了。
“你好好照看着菠萝,等我回来。”离音匆匆忙忙、跌跌撞撞地跑开。
等到与摩诃一同回来的时候,菠萝却不见踪影,黑曼巴也不知去向。地上有一摊黑血,凌乱的地面昭示着厮打过的痕迹。
菠萝一定因我而死了,离音难过得掉下眼泪。
菠萝的再次出现,将离音与摩诃都惊得怔在原地。嘴角兀自挂着醒目的血痕,头发与衣衫凌乱不堪,像一支利箭似得冲过来,兀自发着疯。
看到摩诃的那一刻,菠萝突然清醒过来,愣了一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你刚才,将那条黑蛇吃了吗?”摩诃沉着声音,仿佛漫天的黑色旋风都在头顶盘旋。
菠萝兀自发着愣。
“跟我走。”摩诃衣袖一挥,转瞬间便将菠萝带到怜玉轩内,平平地将她放在松软馨香的榻上。
“说。”仿佛是凝结成块的万年寒冰,只这一个字,便让菠萝呆愣的神思缓过来:“我被毒蛇咬了一下,痛得昏了过去,而后当我再有感觉的时候,突然觉得体内有奇怪的气流在游走,而我根本无法控制,而后气流愈来愈强,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摩诃墨眉紧锁,她将黑蛇撕扯吞杀的事,她自己全然不知。摩愆!你怎样才能就此罢手?
摩诃神色蓦地一凛,再一次想要将菠萝杀掉。摩诃的眼光又在菠萝身上逡巡了一周,心里淤塞了长长的气苦。
摩诃脸上仿佛有深深浅浅的光影变幻,墨眉始终紧锁。慢慢地,一点一点靠近菠萝。
“摩诃,你现在的样子好可怕!”菠萝心下颤栗。
摩诃充耳不闻,仍在一点点逼近:“摩愆,我必须要毁了你。”语气坚定地仿佛是刚淬火的钢铁。
菠萝道:“摩愆是谁?他在哪?”
“摩愆就是未来的你,穷凶极恶,令人发指。”摩诃仿佛深陷在不能自拔的回忆里。
菠萝终于明白为何有时候黛烟与阿荧说话时会突然缄了口,明白了黛烟为何会在小屋里独自垂泪,明白了为何般若从月殿回来后就不来接自己并极少来看望,终于明白摩诃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漠并且极度严苛。全都是因为一个摩愆,因为一个摩愆。
菠萝感到绝望,有生以来第一次湮没身心的绝望。菠萝伸手擦了擦唇边尚且残留的血迹:“所以黑曼巴是被我杀了是吗?所以你要杀了我是吗?”
摩诃身子微微发颤:“无需多言。”瞬间将所有的力量汇聚手心,团团烟雾化作强烈的气流向着菠萝的心脏穿刺而去。鬼使神差地,却偏离了那么稍微一点点。殷红的鲜血从菠萝胸口汩汩流出,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话,菠萝便只剩下奄奄一息:“你果然……”菠萝哽咽地再说不出下面的话,比身上更痛的是心里的痛。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冷漠的脸,绝望毫无征兆地再次将菠萝湮没,这是我最最倾慕的人啊!心里只剩下冰冷的孤独。
摩诃心脏骤然缩紧,一把上前抱住菠萝,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从没想到,她受了伤他心中也会有一点点的反应。这时,黛烟发疯了似的冲进来:“姐姐!姐姐对不起我来晚了。”身后阿荧也连走带跑:“黛烟,不要冲动!”黛烟早已哭花了脸庞,恼怒地看着摩诃:“就算姐姐将来会变成摩愆,我也不许任何人伤害她!”阿荧以手抚着黛烟的背,将她颤抖的身子平静下来:“冷静点,以我的推断,刚才摩诃上仙若正击中菠萝的心脏,此刻她早已灰飞烟灭了。因她犯过天条,正处于受罚期,是以若是在这个期间失掉性命的话,便是永久的魂飞魄散,万劫不复。而此刻,菠萝虽然虚弱,但仍一息尚存,这生与死的选择,是摩诃上仙对菠萝的深情厚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