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入关以来,天花由始是大清皇族的心腹之患,顺治初年,是它盘横在京师的猖獗之期,全城上下恐慌,满清贵族、相门世家一一深宅紧闭。顺治六年三月十八,豫亲王多铎因染此不治而殁,摄政王多尔衮下令民中出痘者及无京城籍生人,按朝制约定带出二十里外,以防蔓延。顺治帝亦在每年冬春之交率宫人到城郊南苑行宫避痘。
刚出生不久的皇三子玄烨亦被带到与紫禁城一水之隔的一座王室府邸避痘,但不到两岁的小阿哥终究没有躲过魔爪,渐渐长大的他便伴随了这痘疮的磨虐。儿时的小阿哥不记事,只知道自己随着乳娘孙氏在这府邸,每每想要见自己素未谋面的阿玛和心心念念的额娘,却是如枯苗望雨,自己想想罢了。
乳娘带着一个与小阿哥一般大小的孩童,他会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的望着小阿哥。
日子久了,小阿哥便熟悉了这小男娃,他唤作子清,是乳娘的儿子。子清是个秀气的孩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斯斯文文的,惹得小玄烨总是嘟嘴说他没有男孩子气,倒像个小姑娘似的。他会把自己额娘编的竹球带来跟小阿哥一起玩,他会带来街市上买的糖葫芦和桂花馅饼,还有画着土地娃娃的拨浪鼓。
起初小玄烨感了风寒,府里常常彻夜不熄灯。后房库里的洋蜡竟会被打洞进来的耗子把灯芯拖了去,夜里没了灯火,乳娘使了奴才去寻路商去买,便怒斥了这些个不管事的丫鬟婆子,留了子清照顾小阿哥和这支只余下了半截的洋蜡。
“你一个个的且不要凭着在这没人依着便不规矩办事了!亦是皇子,怎容得下你些个下人欺负到头上来,待小三爷他日回了宫...。”
子清听了门外额娘的斥喝声,张着眼睛望了望躺在榻上虚弱得如一只棉枕小玄烨,他知道,他是当今皇上的三阿哥,可为何不如其他皇子一样的呢,他却是从小都没在自己额娘阿玛身边,总是见他孤单一个人。
子清悄悄的踩在榻上,用小手轻轻护在烛火上。轻轻的,守着他,就如闪闪的灯火,迷迷糊糊的小阿哥心间传来阵阵似乎永恒的温暖。
“曹夫人...这...三阿哥这是出痘疮了。”大夫怔着,屏住呼吸望着屋里的一干人。
那时似乎一切都凝住了。
自那日后,本就不受伺候,这下便算自己的大势都已去一半,自然身边的人也渐渐少了,府邸也清净了许多。而自己,便被隔在这府苑一侧。他会独自蹲在墙角,那有他与子清用枯枝写的字,他们写过自己的名字。
“爱新觉罗.玄烨,这是我的名儿,那你呢,子清两字如何写?”
“不写子清,我的名字应是曹——寅——是这样写的。”
可这份唯一的温存也渐渐的在消逝,他原本以为子清是上天对自己的恩宠,怜惜他小小的,却已无人疼爱,如今看来,这份恩泽却是他所受不起的,既然被世间抛弃,为何要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他看着已经被几日来的雨点打过的了了痕迹,爱新觉罗...虽有皇子之名,却已无皇子之待。他拧着眉心,他听奴才们嚼舌头说了,皇阿玛有个宠妃,有个还没取名字就被皇阿玛称为“朕第一子”的四阿哥。可自己亦是皇子,却为何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为何不居于万人之上,为何会被抛入这清冷之地,受着这罪,或许就连亲生额娘,都把自己忘记了。或,自己真的怨恨了,这世上所有人,所有人拥有的一切美好。
数日午时,草信传到紫禁城,皇三子玄烨病危,难临七日。顺治帝接到消息,皱了皱眉,轻叹道:“传朕口谕,闻及此,朕悲,因政事繁忙,不得探瞧爱子,指望曹玺夫人孙氏好生照料,若是儿大势无济,只愿安去。”
此丝毫不掩人心的托辞,却用以遮掩他与董鄂贞妃水生火热的爱意缠绵。
府苑幽阁,侍候的奴才进出不断。
子清站在门口,望着进进出出的人,这些换水换药的奴婢,太监,及御医均是皇太后往宫里谴来的,府邸里从来不及这下燥乱,这般如此,是要如何,子清小小的眉宇间添了一缕忧愁,心遂落寞。
天色见晚,暮霭沉沉,幽阁灯火依旧。孙氏终于从屋内走出来,将子清往门边拉了拉,让了两位太医出来,孙氏已是面色如纸,眉头紧皱:“这小阿哥...?”两位太医面面相觑,一时语噎,半晌,面相年老的太医捋了捋已然花白的山羊胡,哑声道:“怕是无力回天了...。”语毕,两人便提步离开。孙氏一怔,连忙放开子清的手追上去询问此况...。
门口小小的身影一只手抓着门楞朝屋内望去,只见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黯淡的灯火下躺着,模模糊糊,纹丝不动,但又似乎很无力,很痛苦。子清皱了皱眉头,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眼眶添上一层淡红。
夜里子时,残月寒光无比凄冷,晓风松松敲打着窗沿,府里府外出奇的静,就如生灵即逝那般幽细的笛声,寂寞十分。
“打明儿起就别随额娘来府里了。”
“为何?”子清大大的眸子马上充满的不愿意。
“小阿哥的病根落得深了,这痘疹串得厉害,也害人得极...子清乖,明儿就在咱曹府里呆着吧。”孙氏将收好的衣物放在包袱里,点了点子清的鼻子。
子清皱眉,忙道:“我不怕...。”
“不行!”孙氏厉声道:“听话!这不同往常那般儿戏。”
“可是...”小小的人眼眶红了蕴了湿润。
执手相颜笑,回首故人辞。
清冷的夜总是消了燥热,这痘疫竟随冷风散去些许,躺在榻上的小玄烨也稍稍恢复了意识。乳娘装着一碗汤药进来,小玄烨听见了脚步声,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难以使出来了。
“小阿哥可好受些?”
小玄烨没有作声,用手撑着榻沿卖力的翻了个身,将脸迎朝墙,背对着乳娘。他不是不想看她,他怕,他是怕多看一眼都会不舍得,他亦或许是在任性,他知道,唯有乳娘会受着他时而的坏脾气。
“乳娘将药端来了,小阿哥服下了会舒坦些。”
且不见说话,乳娘将碗放在床沿上,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脑袋:“子清的阿玛几日来念着他,我呆会儿便要带着子清会曹府了,待过一段儿又来看小阿哥...。”她顿了顿:“若是有哪里不适,便说给奴才们。”
小玄烨没有讲话,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已然瘦得紧包嫩骨的小手更紧的抓住了被褥。
乳娘将纱布蘸了热水擦掉了他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滴,轻轻说:“睡着了吗?”一会儿,见他有微微的鼾声,才将他掖了掖被子,坐在床边,良久,起身离开。
直到外面的马车声渐渐远了,屋内的孩子终于睁开了眼睛,泪珠一颗一颗的顺着眼角滑下,湿润了两颊。稚嫩的声音颤颤的喃喃着“夜都深了还要走吗...都要走吗...为什么是我一个人。”微微的啜泣声在幽阁内持续了许久。
尽管有人听见,也不会来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