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看到,服人背后的屏风不慎被他去救母亲时推开,显出里面的一个人影来。
那人靠着一张小几,端着一盏醇酒,似已静坐好些时候;倒一动不动,只有泪珠顺着那俊美的面庞滑下来,不断线地滴入杯中……
司徒弦眯着眼,心惊肉跳地靠近细觇。
那人察觉,也不顾泪痕满脸,将星眸一转,迎视司徒弦。
司徒弦一觑得透晰,霎时怪叫一声,像白日里见了活鬼一样,跳着脚朝后跌撞:“……是你!上光!”
千真万确,正是上光。
上光凝睇盏中,见自己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入酒杯,溅得水面动荡不已:“……素日我知我是我,今日我却不知我是谁……”
那边服人用尽办法,好容易使仲任醒了过来。
“母亲!”服人大哭道,“兄长在这里,兄长一直在这里!”
仲任怔忡了半天,一口气吐出来:“天啊……”
上光放下酒杯,走出来抱起仲任在自己怀里歇息,一言不发。
“我有何面目见你……”仲任别过脸去,“你杀了我吧……”
“您杀了我的母亲?”上光温言细语。
仲任想要离开上光怀抱,又没有力气:“是的,孩子。你都听到了,不是吗?”
“为什么?”上光抱紧她。
“我妒忌她,恨她!”仲任马上回答。
上光“嗯”了一声,柔柔地道:“您又为什么要留下我?”
仲任盯住上光:“孩子,不要以为是我当初怜悯了你,不是那样。是你的母亲,她保护了你,让我不敢害你。”
“对我说吧,那些过去的秘密。”上光宛如孩童般昵切地央告,“都对我说吧,母亲,在这最后的时刻……”
“姐姐!”司徒弦情急。
“兄长!”服人绝望。
“好,我全部告诉你。”仲任到了这时,反而异常冷静,一面抚摸着上光的脸颊,一面启口。
谁的生命,走到了最后?
谁的缘分,延伸至尽头?
谁要留下,空守宫闱寂寞?
谁要离去,遍尝草野忧愁?
冠冕富贵,隔断手足;庙堂权威,拆离骨肉。初指望鸟语花香一世暖春,终变作风流云散半生凉秋……
那个从戎地来的美人,据说已经怀上了身孕。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君夫人仲任正在云宫的妆台前对镜晨妆,身边则跪着几名侍女,捧献净盆、妆盒、香炉等物,侍候她清洁盥洗。
她很爱惜自己的一头如云乌发,所以并不允许侍女替着打理,而要亲自拿了玉梳,慢慢地、仔细地,让纤白的手指、温润的玉石在泛着青
色光泽的发丝间悠然滑下……这是她的一项莫大享受。
但今天,她失手摔了玉梳。
玉梳断为两截,苍白而忧伤地躺在地上,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夫人?”侍女贴上来,轻声善意探问。
她却觉得这探问里夹杂了嘲弄,感到自己受了屈辱:“……还不快收捡了?是要我去弯腰么?”
侍女连连口称有罪,赶快把断梳拾走。
仲任端详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影,红颜未老,青春正盛,仿佛一朵娇花盛开在梦境里。
这情景,使她陡地忆起了初婚时,宁族常常喜欢和她一同照镜,然后戏言道:“这是何等美丽的一对夫妇呀,夫人,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呢?
她念及至此,情不自禁笑起来,虽然她那时并没笑,还冷着脸做出厌恶的模样。但宁族不以为忤,总是好脾气地逗她乐。
幸福就在眼前,却没有在当时去珍惜,她实在太愚蠢了。
这股愁思一起,她又想哭。
“取我的簪珥来。要太后送的那一套。”堂堂君夫人自然不能在下人前掉泪,她稳了稳心神,吩咐左右。
侍女们如命奉上一只刻花漆匣,里面是她最珍贵的陪嫁。
仲任将发髻束起,把那些巧夺天工的首饰一件件插戴完毕:“今天就穿那件红底金纹的袍子。”
侍女们又走去衣架那里,将她点选的衣裳小心摘下,用香炉缓缓地熏了一遍,为她穿在身上,并抚平每一个细小的褶皱。
“好了,让我们去瞧瞧那哑美人吧。”仲任打量着自己,颇为满意,排出仪仗,一路朝昔罗居住的宫殿行去。
昔罗的住处并不宽敞。
这一切皆因宁族自归返以来,对着仲任难免含愧负疚,夜间总在仲任处住宿,不再宠幸昔罗;而昔罗又刚到晋宫,人地两疏,所以册封位
次的事情一直耽搁,来自积羽海畔的绝代佳人便被安排在一座简朴的殿屋内,几乎默默无闻地度送着岁月。
仲任打起脚步,来至殿前,担任前驱的寺人刚要呼传昔罗出来迎接,却听内中飘出一阵歌声,曲子绝非中原谱调,但也悠扬婉转,十分动
人。
“这是什么?”歌声一停,有个男子意犹未尽地问。
寺人们闻言,全都退避不进了。仲任一呆,这分明是宁族的声音。
“牧歌。”回答的必定是那娇艳不可方物的昔罗,这绝少人前说话的女子竟然能口齿清晰地使用周语,“我的族人们,唱得很美。”
宁族沉默了一会儿:“你想家了。”
“是的。”昔罗也不回避。
宁族再度沉默良久:“……我不该带你回来。”
“那么,我就会在戎人的帐中。”昔罗很快说。
“你是天上下降的神女,我这凡人与你作配已算对你的玷污,那些蠢物,哼,我绝对不会眼看着他们折辱你的。我……”宁族有些激动,
幸而适时控制住了脱缰的情绪,“……我也委屈了你。”
昔罗似乎在笑:“不,我只是个俘虏。”
宁族道:“你不是。我从没那样看你。”
“如果您这么认为,请在我生下孩子后,让我和孩子回到我的家乡吧。”昔罗淡淡地顺着他的话,提出要求。
宁族没接腔。
昔罗很平静:“我的心,不属于这里。”
“啊……你的心,亦不属于我。”宁族略含醋意的语气,猛地刺伤了逐渐进入屋中的仲任。现在她与宁族、昔罗,三个人之间仅仅隔着一
架屏风。
昔罗叹了一口气:“错了。我们一生只会真正地爱一个人,多余的,是贪念。”
宁族反复吟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是你真诚的愿望,我无论如何都会满足。”
仲任倍感酸楚之余,不觉松了一大口气。
“我求你,别教你的孩子离开我,他也流着我的血。”岂料宁族又道,“毕竟我今生今世,不可能忘记与你曾有这段日子……孩子给我好
吗?我会特别善待他的。”
仲任捂住嘴。
昔罗坚拒:“积羽海畔的孩子,注定不该长在周地。”
“……那这件事再议。”宁族显然不同意昔罗的理由,“你养好身子吧。四个月,正是辛苦的时候。”
这下仲任再忍不住了。
“多幸福啊,这尚未落生的孩子。”她推开屏风,看到宁族据琴而坐,他对面则是周人打扮的昔罗。
这美人浑身上下除了右腕圈着一只金镯外,未戴半点珠玉,惟有鸦黑的长发被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后,耀眼地披散在白色的宽袖常服上,映
衬着她那玉骨冰肌,映衬着她那花容月貌,映衬着她那琥珀般的奇特眼眸,已足够艳光四射,灿若神人。
是了,这美人本身就是稀世之宝。
昔罗站起来,从容行礼。
宁族慌忙跟着起身。
“多幸福啊,这尚未落生的孩子。”仲任第二回目睹昔罗,胸中竟有一丝震撼,一时不知接着说哪里好,于是重复了一次,“……比我的
光儿幸福多了!”
她甩下这句话,匆匆忙忙逃了。
这一逃就是三个月。
仲任把自己闭居在云宫中迅速地瘦削下去,水米懒进,人事懒理,连初生的“上光”也怠慢照顾了。
“我只是去看望她,说说话,没有怎样。”宁族日日夜夜来云宫劝她。
“你去探她,连随侍都不带,好亲密呢!”仲任不听。
宁族解释:“她好静,又有了孩子。”
“对啊,孩子都快出生了,这叫没有怎样,那你还要怎样?”仲任把话绕了个圈子兜回来,尽情倾吐不满。
宁族隔帘而立,顿足长叹:“我费尽心力才娶了你,你又为我生下嫡子,你是个好妻子。我不顾你的心情带了她归国,是我错在先,但你
就永远都不原谅我吗?”
“何必对我说什么原谅?”仲任听他言语很有自责的意味,心中安慰之余,索性完全任性起来,“我在这里求死,与你没多少关系。我没
了,有好的人代我做夫人;上光没了,有好的孩子代他当嫡子。”
……
说的时候,她没想到她的后半句话,居然成了恶譏。
当天晚上,嫡子上光发起高烧。
延请了无数医师进宫,没人说得上这病是什么来由,眼看着小小的孩子就那么虚弱下去,竟至奄奄一息了。
于是仲任才慌了手脚。
“是我疏忽了,我的孩子。”她搂着人事不省的上光没完没了地哭泣,“你醒过来,好起来吧……”
但是上光未如她愿。
此时,嫁入齐国作君夫人的宁族胞姐辛姬正好归宁,见到这样情景,不禁冷笑:“这病真是蹊跷,究竟是无意而得,还是有意而得?”
在一旁的仲任和司徒弦都被唬得一愣。
辛夫人起身徘徊:“晋国向来受命于天子,担负御戎治戎的职责,没想到最后竟让来历不清不楚的戎女入住宫室,侍奉君侧,我看我的弟
弟怕是有些糊涂了。”
仲任不解:“……这……?”
“一踏进这宫城我就听得无数传言,说我弟弟从戎人那儿带回来了个不像世间人物的美女,适才我见了一见,果然呢,又挺着肚子像是快
要生产了。”辛夫人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也是君夫人,如何就让这样的东西混进来了?瞧她模样,哪里是个凡人?拜我时也未有笑意,很是
傲气!你倒不怕养了个妹喜、妲己将来恃宠生骄,设祸害人,未免太不谨慎。”
仲任曾闻宁族说过多次,不是这大姑成全,自己和宁族未必能成夫妻;同时宫中上下对这位从前的公主眼下的大国君夫人相当敬畏,十分
尊重,因此仲任本人对她的权威和智略也异常拜服,她的话,一说就说到了仲任心里。
司徒弦想的是另一层事:“齐君夫人是说……”
辛夫人道:“纳戎女为嫔妾,在晋国先祖的后宫中不是没有先例,但那些女子都来历俱在,有氏可查。这个昔罗是哪里的人?”
司徒弦回答:“这女子是戎人从羌人那里取来献的,但又并非羌人,只说是来自极西地方的部族,那部族多出美人和巫祭,常被周边各族
赶杀。”
辛夫人点头:“合得上了。你们就细往这上面想想吧。……晋国这桩联姻,是我一手促成,我可不要看着你们这对好夫妇,被什么魔怪精
灵给毁坏了。”
言毕,她翩然离去,剩了仲任同着司徒弦在屋内发呆。
“姐姐,齐君夫人给我们指了路,我们可不要等了。”司徒弦最终催促,“我们应当动手啦。”
仲任置若罔闻,只管怔忡半晌,方想起以袖拭泪。
“再不动手,上光果真要没了!”司徒弦一拍手。
仲任霍地站起来:“走!”
选出来的十几个宫人和侍卫处事都极老练,到了昔罗住处外,声都没吭,就把伺候昔罗的戎族仆役们突袭拿下,接着扶持仲任,径直闯入
。
里面昔罗正解散了发髻梳头,一头青丝长及委地,光艳可鉴。她见到仲任,马上向仲任行礼,无奈肚腹已大,叩首是做不到了。
“你真的很傲气呢!”仲任劈头盖脸地责备,“你是不是会巫术?”
昔罗眉心微微一蹙:“不。”
“你的部族都会巫术,你不会?”仲任带着哭腔,“你会也罢了,不该拿巫术咒我的孩子!”
昔罗垂下头:“夫人,我不知道您说的何事。我实在不会巫术,因为我族中只有男子才可习巫。”
有侍女发现了她面前的案上搁着一个陶俑,忙抓了来呈给仲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