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祖母方才颤危危交待的几句话,心中一软,走到观德堂外报了名号,见小丫环进去了,仍是负手站在门外等着。不一会儿,又是那曹嬷嬷出来了。
她躬腰道:“老奴见过驸马爷。”
陆远泽道:“可通禀了公主,说在下求见?”
曹嬷嬷道:“老奴自然是说了,只是方才公主在外坐了半晌等着接见陆府众人,受了些冻,又腰坐的有些酸了,这会子正歇着了……”
陆远泽每回来都见她有些说辞,心道阖府为了觐见的事儿,将那大殿地龙烧的热烘烘的,又公主裘皮从头裹到脚的,那里会受了冻去。再者来说,她进去从了统共不到半刻钟,何以会腰酸腿困?
他少年时入宫见过神爱公主,那时她也是个小女孩,虽性子娇蛮些,却也是十分娇俏可人的,心道想必是这老货从中作梗不叫他见公主。陆远泽思到此,便不理那曹嬷嬷,撩了袍子直往里闯了进去。
曹嬷嬷叫道:“驸马爷,不可,不可啊!”
她虽嘴里叫着,脚下却如生了钉般一动不动。
陆远泽不知公主住在那一进中,见一进院子里正屋锁着,直接进了二院,二院正门上虽一个丫环婆子也不站,但内中透着轻轻笑意,想必就是这里了。
他到了门前,方要推门,就听其中娇笑道:“你轻些,捏疼我了。”
他心中有些奇怪,站在那门上又听了,里面又传出些□□声来。他虽是童男子,男女之事凡人皆是大了自然懂的,心中一怒,见推门不开,抬脚一揣便迈了进去。
这屋子是他看着建造的,内里构造自然知晓,也不往起居室去,直接进了卧室,就见公主香肩半露,玉腿无遮,只歪披着件中衣躺在那里,那细皮嫩肉的边海鹰正跪在身边替她揉着腰。
“驸马……千岁……”边海鹰从床上跳了下来,躬腰到了陆远泽身旁。
那曹嬷嬷也闯了进来,拉了他手道:“驸马爷千万别误会,别……”
陆远泽嫌恶她,欲要甩了她手,那知这曹嬷嬷顺势便躺到了地上打起滚来,嘴里哭叫着:“驸马爷莫要杀老奴哇!”
神爱公主从床上跳了起来,指了陆远泽道:“你这人真是龌龊,他不过是个太监,我今日要接见你府中家人坐了半晌腰困了,他来帮我揉揉,你竟为此要杀我的奶娘?”
陆远泽见这神爱公主虽生的美貌非常,但青天白日卧在床上,还穿的如此不伦不类,原本心中那点期望早就消失的荡然无踪,他上前一步才要理论,就见那边海鹰忽而跪在他面前扯了他袍子道:“驸马千岁,千万不敢动手,公主可是金枝玉叶啊。”
陆远泽对这阴阳阳怪气的小人十分没有好感,见他双手扯着自己袍子勒的自己脖子生痛,拿脚踢了道:“你个阉人,休要触我。”
公主赤脚跳下床来,见那墙上挂着枝辟邪的桃木剑,跳脚取了下来走过来道:“他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太监,你竟敢踢打他?”
陆远泽见这三人俱是疯子一般说不通理的,扬高了双手道:“我走,我走还不行吗,快放了我的衣服。”
神爱公主虽幼时见过陆远泽,但时隔多年,况且他不过是众多入宫觐见孩子中的一个,早都没有了影响。因萧阁主时时在她身边赞说陆远泽何等丰神俊秀,又何等才高八斗,以京中考子而得高中探花,是十分难得的,是以对陆远泽还存着些期待。但出嫁时萧阁主又千万叮嘱要她入府后千万拢络陆远泽,要叫陆钦州这一派都来支持她的哥哥瑞王,公主从小受惯娇宠的人,虽面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不顺起来,日日都是等着陆远泽来在她面前做低伏小,求情示好的。
谁知陆远泽是个不解风情的,回回来了不过一句话,转头就走,自己还别扭上了。公主的心里便也别扭起来,这才一个多月都不召见于他。回宫住了一月,又叫萧阁主日日在耳边聒臊叫她回府一定要拢络陆远泽的话,心中本就带着气。
方才见陆远泽进来,果真是一表人材气度非凡,心里便有些愿意了,只是她自幼受了娇宠,只受得了人捧纵受不了人恶脸的。陆远泽一进来就打了她的奶妈,踢了她最得力的太监,又一句话不对似是嫌恶她一般,举手投降着就要退出去。
公主半是为了引陆远泽注意,半是为了那受不下来的气,佯指了桃木剑道:“我在宫中何曾受过人一个白眼,我的奴才们就是圣人也要高看一眼的,那里能容你欺负?”
说着就将那桃木剑刺了过来。
虽是把木剑,刺到身上也是有些疼的。陆远泽抓了剑尖道:“是在下不对,在下即刻告退……”
话未说完,那还打着滚的曹嬷嬷飞虎一样扑了上来嚎叫道:“老奴万不能叫你伤了公主!”
她这一扑,陆远泽向前一扑,剑柄便重重回到了神爱公主的胸口上。
神爱公主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那曹嬷嬷嚎叫道:“来人啦,驸马拿剑斩杀公主啦!”
陆远泽松了剑柄,叫回过神来的神爱公主扇了一个耳光。一时间宫女,太监,哗啦啦涌挤进这销金饰玉的公主卧室中,外间院子里也叫侍卫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曹嬷嬷取了裘衣来替正在掩面啼哭的公主披了道:“公主不要怕,老奴即刻就叫个小太监入宫送信,定不叫公主白受了陆府的委屈。”
不过是两口子间的争论,一句话便扯上陆府全家人。
因还不到午饭,蒋仪也才进了院子,就听得对面公主府中热门喧天的。她心里揣着些不安,忙叫了福春来道:“杨柳如今在那里上着差事?”
福春道:“因这院里人满了,管家就把她派到厨房去了。”
蒋仪道:“即是如此,她若托个借口,是能出府的了?”
福春道:“想必是。”
蒋仪道:“即是如此,你将这些银子给了她,叫她托个不是咱们府中的人,到公主府门前找个人打听一下,看那府里是出了什么事情。”
福春领命去了。
到了下午,福春得了消息,见蒋仪一人坐在临窗小桌前练着字儿,悄悄进来道:“因午间要供饭的,杨柳等厨房忙完了才出去,找了个过路人去问了。原来咱们走后,不知怎么的驸马爷到了公主屋中,竟见公主……”
蒋仪见她犹豫,追问道:“公主怎么了?”
福春红了脸道:“见公主竟与一个太监行着苟且之事,驸马大怒,把公主的奶妈打了,把那太监打了,把公主也给打了,这会子怕是已经闹进宫去了。”
蒋仪搁了笔道:“那太监是去了势的,那里能行苟且之事,怕是那传话的人捕风捉影呗,只闹了矛盾是必定的。”
福春见蒋仪仍是揣着忧心,便试探道:“要不要到一品居告诉了老夫人?”
蒋仪摇头道:“不可,老夫人是最恨人们传事非的,况且事由究竟如何,驸马想必也会来府说清楚的。只要不……”
不牵扯到她就好。
她如今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府常住,打算一生到老的,可不想再牵扯出什么变故来。
一直到晚间,蒋仪留心听着公主府中的声响,只自午间闹了那一出之后,公主府中便一直静悄悄的,也不知究竟两人闹的如何,合好了没有。
她心中有事,见夜深了,先叫初梅与又雪去歇了,只叫福春陪坐着绣了会花,心中仍是烦闷,叫福春找了两盏风灯来,自己披了件裘衣又带了风帽,也开箱取了件自己常穿的长棉衫给福春披了道:“咱们出去走走吧。”
初梅又雪两个虽也是全心全意伏侍着她,但毕竟她们是陆府中人,彼此还要端着些脸面,福春是自孟府来的,又与她过了这些日子,与那两个自然不同。
她两个到了大门上,叫李妈妈留了门,一人提了盏灯出了门来。如今冬月中,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玉盘大的月亮高挂夜空,寒气渗人。蒋仪提了灯在前面走着道:“我竟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月亮。”
福春笑道:“如今月中,正是月圆的时候,今儿夜里竟一丝云也没有,瞧这月亮大的。”
蒋仪也是咯咯笑着,冷的牙齿打颤,她俩个像做贼一样绕丁香里走着。到了院后的丁香树丛中,蒋仪将那风灯挂在枝头,叹道:“当年在庵中时,有时到山上收田,三更就要起来赶路,月亮也是这样亮亮的照着山路。我竟也有一年多未见过这样圆的月亮了。”
福春道:“在咱们院子里抬头也是常见的。”
蒋仪微微笑着摇头道:“那是不一样的,屋檐与院墙遮着半边夜色,月亮也有不好看了。”
她最爱的是在山中行到一片漫坡的空旷处,半依山势,月色如银一洒千里,山野间遥远的鸡鸣狗犬,身边姑子们身上的热气与喘息声。
天地间的宁静与喧嚣全在于此。
福春忽而指了西边道:“那该是驸马府的博雅书屋吧,这会竟也亮着灯了。”
蒋仪顺福春的手望过去,果见一巷之隔的驸马府中,高起的博雅书屋二屋上亮着盏灯。
福春笑道:“如此冷天,也不知是谁还是这开着窗子。”
蒋仪眼神分外好些,早看到了窗前竖立的身影,不是陆远泽是谁。
她回头取了自挂的灯道:“咱们快回吧。”
福春早已冻的什么一样,忙也提了风灯往回走。蒋仪回了院子,在院子里站着看了良久道:“咱们这院子里是看不见驸马府的。”
福春道:“是了,西面这排屋子将它挡了。”
曹嬷嬷派回宫的人次日就来回话了,且还带着萧阁主身边一个得力的杨尚宫。杨尚宫一来先就到博雅书屋请了陆远泽来到观德堂,请他与公主同在堂中正厅坐了,又宣了府中一应仆妇太监们皆跪在院中,单另将曹嬷嬷与边海鹰两个择了出来叫他们跪在前面,才站在廊下道:“萧阁主有谕:曹嬷嬷与边海鹰两个,别有用心,挑嗦公主驸马不合,着自扇三十耳光以示敬戒!”
杨尚宫见他两个哭着自扇了起来,才又高声道:“身为奴婢,本当竭力伺候公主驸马,叫他两个恩爱偕礼才是,你们俩个不知劝点,反而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挑嗦的公主驸马夫妻不合,原该杖毙,因阁主体恤你们侍奉公主多年,暂且小惩示戒,徜若再有下次,即刻杖毙。”
陆远泽不喜他们,但也懒得看他们跪在地上扇耳光的样子,况且阉竖宫人,向来是他最不喜欢见面对付的,起身对那杨尚宫一揖道:“在下有事在身,不便相陪,尚宫且在。”
说完不及杨尚宫说话,撩起袍子直出大门而去。
神爱公主见自己不但未能叫陆远泽低头求饶,反而自己身边两个最得力的人要在众人面前出如此大丑,气的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那杨尚宫发落完曹嬷嬷与边海鹰,遣散了众奴扶了神爱公主进屋了才道:“阁主何尝不牵挂于公主,然则如今陆家在圣上跟前能说得上话,瑞王的前途就是阁主与公主的前途,若公主不一力拢络了陆远泽,叫那陆钦州从此归心,瑞王又谈何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