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药可医!
暮青仿佛被箭穿胸而过,湖风吹来,遍体僵寒。
既非病症,理当无需药医,又何谓“无药可医”?
暮青心下疑惑,却没有问,她迎着湖风踏入亭中,背风坐下,说道“看来大哥有许多陈年旧事要跟我说。”
巫瑾看着暮青眉心的坚毅神态,垂着眸喃喃地道“陈年旧事……的确是陈年旧事了。妹夫之症其实非疾,而是……蛊。”
蛊?
暮青猛地盯住巫瑾,巫瑾面带愧色,亦有挣扎之态。自从庆州官道上一问,在他心中如同病灶般扎根了一年,越临近登基大典,他越难安,即便父皇大葬、娘亲失心、众臣围绕、国事繁重,此事仍未从他的心头消淡半分,他终是羞于等她问药,决定实言相告。
“我种的蛊,蛊主在我体内,乃是一种……血蛊。”巫瑾看着暮青,话音被湖风扑散,听着轻飘飘的,“我将心经交给他那年乃是元隆六年,我与他皆年少无依,隐忍偷生,权势未建,前路多艰。当时除了他,我别无选择,可他处境艰难,我并不知道他有没有能力建立权势、铲除相党,也不知道他亲政后会不会过河拆桥、毁约弃诺,我需要一个能够控制他的筹码,故而在将心经交给他时提出了一个条件我可以施针赐药助他打通经脉修炼心经,但我必须在他的心脉中种下一只血蛊,蛊主寄于我的心脉之中,有朝一日,我若殒命,他也不能独活。他答应了,初练神功那几年,他镇不住蛊毒,便常年熏着药,后来功力渐深,也就熏得少了。如今他神功大成,蛊毒平日里已于他无害,只是无药可解。他不告诉妹妹此事,应是怕你担忧,而我……”
我独在异国,孤苦寂寥,终得一真心结交之人,委实怕你厌弃啊!
此话在巫瑾的喉头滚了滚,却终是咽下了。交友理当坦直不欺,可这一年来,他欺瞒沉默,直至避不过了才实言相告,心已不诚,还谈什么真心?
巫瑾朝暮青一揖,已做好了接受诘问的准备。
却在这时,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巫瑾回身望向御亭外,一个近侍太监跪在花径前,高声禀道“启禀陛下,景少卿有军机要事求见。”
这些日子,巫瑾理政皆在顺天殿,景子春本该在顺天殿内侯驾,竟来了御花园,想必要禀之事定然十万火急。
见暮青仍在沉默,巫瑾便道了声“宣!”
景子春官拜大理寺少卿,因近日肃清左相党羽,朝中人手紧缺,故而巫瑾将他暂调至秘阁,专司各地的奏报诸事。
景子春匆匆地到了御亭外,叩拜道“微臣叩见吾皇!叩见殿下!”
巫瑾道“平身!爱卿有何急情要奏?”
景子春起身瞄了暮青一眼,见她背湖而坐,粼粼波光晃得面色阴晴不定,他急忙把“军情紧迫,容臣密禀”的话给咽了回去。英睿皇后虽然已经久不言他国政事了,可护送陛下回国路上的事至今还历历在目,他是看见这位皇后殿下就心里犯怵,比看见自己的那位岳母大人都怕。
眼见着巫瑾没有避着暮青的意思,景子春很识时务地没讨人嫌,开口禀道“启禀陛下,神殿的余孽在庆州发动叛乱!二月十九夜里,庆州军新任主帅杜勇在熟睡时被其亲卫所杀,那人与参将赵大舜、中郎将魏远和都尉四人号令部众反出庆州军,与散布于庆州的余孽呼应,攻占了大安县、褚县和永定县,消息传出,神殿的余孽在其余三州频频滋事,搅扰治安,煽惑民心,民情军情皆万分紧急,还望陛下早决安定四州之策!”
巫瑾听闻奏报并无意外之色,娘离开中州已有小半年了,神官一派的余孽也该有所动作了。娘离开时带了降书,四州的州祭及军中主帅都已换上了可靠的人,只待登基大典那日下旨废除神权,令图鄂四州从南图五州的官制,复大图国业。从前,那些州祭、县祭依仗神权妄为惯了,改制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叛乱实属平常。原本娘亲打算在复国之后返回中州神殿坐镇几年,助朝廷平稳地渡过改制的叛乱时期,可如今娘患了心疾,中州是回不去了,朝廷只能另议安定四州之策。
可在此事上,老臣们政见不同,各不相让。
景相奏请从辅佐圣女的长老院近臣中择一人总领四州之务,镇压叛乱、肃清余孽。
云老却担心总领四州公事之权过重,有专权之忧、割据之害、自立之患。朝廷好不容易收复四州,岂能大意让权于外臣?
可若从朝中派一钦差前去,钦差不及长老院众臣了解四州的风土人情,空有大权,却无人脉,如何能总领好安定之事?如何能不被长老院众臣架空?
可朝中若不派钦差大臣前往,仅靠旨意督命四州,圣旨、奏报一来一去要不少日子,军情瞬息万变,哪里来得及?
这世上除了娘亲,没人镇得住鄂族四州,可她病了,朝中一要对天下瞒着此事,以防四州生事,二要商议安定之策,近来真可谓吵扰不休。
复国不易,巫瑾不敢也不能怠政,只好说道“知道了,你先去传云老先生和景相到顺天殿侯驾,朕待会儿便到。”
景子春领了旨意,却退而去。
人走之后,巫瑾回身看向暮青。
暮青面色如常,冷静依旧,开口问道“血蛊无药可医,即是说,大哥安好,阿欢便安好。大哥有难,阿欢也命劫难逃?”
巫瑾道“是。但他神功大成,已能压制血蛊,我若有难,他倒未必暴毙,但他能撑多久,我也不清楚,毕竟……此功我未练成过。”
暮青沉默了片刻,起身说道“知道了,多谢大哥告知。”
她太冷静,眉眼间连一丝波澜也未兴起过,巫瑾反倒不安了起来,待要说话,暮青一声不吭地出了御亭,风荡起她湖青裙带,似长剑出鞘,劈天而下,落花被裙风扫开,她踏着青石大步离去了。
*
暮青回到驿馆就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这一关,整整三日。
月杀那日在远处护卫,不知暮青和巫瑾在亭子里谈了什么,竟至于她如此反应。若是从前,他必定进屋问问这女人在想什么,可如今她是他的主子,故而他谨守本分,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往房门前一坐,也是整整三日。
第四日,天刚破晓,房门就开了。暮青凤袍加身,目光锐气,月杀回头一看,起身跪到了院中。
暮青道“进宫。”
早朝未下,凤驾进了宫,直奔顺天殿。一个时辰后,巫瑾下了朝,依惯例由几位重臣到顺天殿伴驾理政,巫瑾听了宦值的禀奏后便屏退了一干老臣,独自进了顺天殿。
他一进大殿,殿门就关上了,一关就是一日,没人知道二人在密谈何事。
暮青对大图政事旁观已久,但没人敢轻视她,老臣们知道,她既有所动,必有大事。可究竟是何大事,谁也不敢妄加猜议。傍晚时分,暮青一出宫,几位老臣便请求陛见,但顺天殿的门关着,巫瑾谁也没见。
次日下了早朝,几位大臣照旧到顺天殿伴驾,一进大殿,就见殿内无一宫侍,唯有御案旁坐着一人,云裳画帛,简髻翠簪,身无繁坠,却令百花失色,令众臣失色。正值阳春时节,众臣一见暮青,竟陡然生出置身于严冬腊月之感,正心惊着,忽听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众臣回首望向殿门,见金辉染了窗纸,殿前侍卫们披甲执刀的影子斜映在殿砖上,森寒肃杀。
众臣心中疑窦重生,嘴上噤若寒蝉,见礼过后便垂首立到了一旁。
巫瑾坐到御案后,温和地道“近日四州叛乱频生,朕与皇妹有一决策,望卿等听之。复国大典将至,朕打算封皇妹为大图神官,坐镇中州神殿,平四州之乱,理四州之政。”
什么?!
老臣们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景相和云老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惶之色。皇帝说“听之”,却未言“议之”,莫非是君心已决?
云老急忙禀道“老臣斗胆,敢问皇上为何要封神官?神殿夺我皇权,占我四州,致我大图失地分裂达两百余年,而今皇上好不容易复祖宗基业,复国大典之日便是昭告天下废除神权之时!届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乃皇上根除神权的大好时机,为何还要再封神官?这岂不是斩草不除根,为神权复燃留下祸端吗?”
景相也禀道“启奏陛下,英睿殿下贵为南兴皇后,不辞辛劳、不畏艰险,不仅将陛下安然无恙地护送回国,还寻还我大图宝玺,臣等感激涕零,皆愿万死以谢殿下之恩,岂敢再以国事叨扰,使殿下再赴险境?微臣以为,复国大典之后,陛下当昭告天下,建庙立碑、遣使护送,使南兴帝后早日夫妻团聚,使后世万代颂扬殿下之功绩。”
话说的好听,其实就是不想让暮青插手大图内政的意思。
护送途中的事情,景相已听儿子详说过了,就算英睿皇后是皇帝的表妹,也不可让她干政,难道本朝出了一次女祸还不够吗?且英睿皇后是南兴帝的皇后,岂有让她掌大图之权的道理?更可怕的是,那四州是大图的半壁江山,而南兴与大图接壤,一旦英睿皇后的势力根植四州,再与南兴帝联手,大图岂不腹背受敌,有灭国之险?陛下毕竟年轻,处置政事的经验尚浅,四州之乱虽然紧迫,可也不能病急乱投医!
看来,昨日皇帝和英睿皇后在殿内长谈的正是此事,此事若是皇帝之意,那便是昏聩之策,荒唐可笑,若是英睿皇后之意,那便是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云老和景相在安定四州之策上,近日政见分歧颇大,但今日倒是意见一致。
其余人等纷纷附议。
巫瑾早已料到群臣会反对,他转头看向暮青。
暮青处之泰然,问道“老大人说复国大典之日便是废除神权之时,敢问怎么个废除法?”
云老看向暮青,这不是皇帝回国途中,而是在洛都皇宫的顺天殿上,他无需再听命于暮青。他打定主意复国大典之后就上奏皇帝,封她郡主之位,兴建功德庙宇,遣使相随,国礼相送,将她风风光光地护送回南兴汴都去,从此两国交好,百世流芳。
英睿皇后可敬,亦可畏,当以礼待之,亦当用心防之。
于是,为了使暮青死了干涉大图内政之心,云老说道“我大图曾受神权之害,所谓废除,即是根除。庆、延、中、平四州大建神庙而废弃官衙,百姓信奉祭司神官而不敬州官县官,大图既已复国,理当夷平神殿神庙,使黎庶沐浴皇恩,信守朝廷律法,使九州同法度、同风俗,使我大图永除神权复燃之患!”
暮青目光无波,又问“眼下四州之乱,老大人以为症结何在?”
“症结?”云老诧异了,觉得这个问题从暮青口中问出实在不该,她不该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明白,“神殿刚败不久,自然心有不甘,作乱乃意料中的事。况且,太后离开中州已有半年,神殿余孽自然无所顾忌。”
暮青再问“神殿余孽作乱尚在意料之中,可民间又为何人心惶惶?”
云老更诧异了,英睿皇后出身民间,连民心都不懂了吗?他耐着性子作答“神权根植四州已久,一朝废除,百姓无所适从乃是其一。神殿余孽善于蛊惑人心,四处作乱,煽动民心乃是其二。其三,战事方停,肃清未歇,民心求安,见乱党作祟,自然人心惶惶。”
暮青继续问“既然老大人知道症结之所在,那为何还要使九州同法度、同风俗?”
云老微怔,心中不悦,肃然答道“老臣说过了,是为了使我大图永除神权复燃之患!”
“大图神皇二权共治时,百姓就信奉神权,神殿自治后,四州百姓信奉神权更甚以往,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婚丧嫁娶、鸣冤告诉、春耕秋收、节庆祈愿,事事离不开拜神,早已成为风俗。风俗即习性,乃民族的传统,血脉相融的文化,岂是一道政令便能根除的?打个比方,今日朝廷便下一道政令,上至官宦,下至黎庶,嫁娶不可拜天地,丧葬不可供魂灯,如何?”暮青问。
“这……”云老大为不解,“这是为何?”
“为使普天之下沐浴皇恩啊。”暮青轻描淡写地道,“除了天子,百官百姓另有信仰岂非不忠?理当令天下不可吃斋供佛,不可求签祷告,夷平寺院道观,家有佛堂者罪之,祭告鬼神者亦罪之!古有文字狱,今兴一场神佛狱又有何不可?”
“这、这……”老臣们低声议论,皆认为这是胡搅蛮缠之言。
景相道“启禀殿下,老臣以为此喻失当。婚丧嫁娶乃民间之风俗,拜佛问道皆乃黎庶之寄托,与治国无害,敕令禁止岂不令百姓无所适从?民怨沸腾,于国何益?”
此言一出,老臣们纷纷侧目,都觉得这番辩言耳熟得很,似乎刚刚才听过。
暮青终于沉了脸色,反问道“那景相可知,神权之于四州百姓亦是民间之风俗、黎庶之寄托?景相认为本宫方才之言有多可笑,如今在四州百姓心中,朝廷之法令就有多荒唐!夷平神殿神庙与毁民之寄托何异?民心惶惶,岂能不被人煽惑?民怨沸腾,即便朝廷肃清叛逆,四州就真能安定?”
景相哑然,云老失语,众臣止议,殿内终于安静了。
暮青看向云老,说道“为政必先究风俗,此乃历代君王治国之训,老大人乃当代大学,不必本宫训讲此理。可为何施政起来,老大人就忘了‘为政必先究风俗’之训,忘了‘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之古语,而强令‘九州同法度、同风俗’?在本宫看来,老大人不是忘了,而是九州同法度、同风俗在你心中代表着国家一统,所以,是复国的理想在你心中占了上风。你不是不知道移风易俗会给民间带来怎样的震荡,但百姓无权无势,怎有反抗朝廷之力?他们只能接受,所以姑且欺民一回吧!你的人生已至暮年,何其有幸能实现数代复国志士的理想?移风易俗对百姓造成的不适与皇帝的复国大业和自己的理想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暮青一针见血,不仅扎得云老僵如枯木,也扎得一干重臣心惊肉跳。
云老乃三朝老臣,翰林院侍讲,先帝的老师,朝臣及天下学子无不敬重他,向来都是他匡正皇帝的过失,还从来没人能指出他的过失。
“老大人不仅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因为百姓虽无反抗朝廷之力,但神殿有。神殿刚败,民心尚在,而朝廷在移风易俗决策上的荒唐无异于将民心推给了神殿,四州百姓本就信奉神权,岂能不听神殿煽惑?四州岂能安定?眼下,废后一党尚未肃清,五州城池急需战后重建,百姓正待休养生息,四州之乱岂是半壁江山之乱?稍有不慎,便会祸及九州,遍地火起!本宫敬重爱国志士们维护统一之心,也并非反对移风易俗,但民族融合需要时间,心急只会适得其反,最终危及的恰恰是一统,是君王。”暮青言辞犀利,语气并不严厉。
巫瑾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昨日他们已就安定之策长谈过了,她那令人惊艳的治国策论尚未言及,此刻不过是在说服这些老臣,故而他有些走神儿。他想起了在盛京的那段日子,那时她骂百官口舌如刀,不知饶人。而今犀利之风仍在,却已知言之有度。老臣们顽固,当头一棒可震慑人心,斥责过严却易使群臣怨怼反感,拧成一股与她作对。她今日要以南兴皇后的身份说服大图的朝廷重臣,不仅需要言之有物,还需要言之有度。
她成长了,只是并不是为了守护大图的江山。
暮青善知人心,她太清楚这些自诩爱国忠君的老臣了,他们给皇帝讲读时满嘴的体察民情、顺应民心,可谁的官靴也不会真去沾民间的土,真到了危难之时,他们一定会先顾全君王的帝业安危,以成全自己的忠臣之道、身后之名。所以,当她把事态分析上升到统一大业、君王安危上时,老臣们终于暂时放下了提防反对之心。
云老对暮青一礼,三朝老臣,先帝之师,终于不顾颜面低下了头,“那依殿下之见,四州当如何安定?”
他并未松口御封神官之事,只是开口请教。
暮青心如明镜,但没有说破,她道“保留神殿、神庙,保留神官、祭司等神权职司,神职官吏由朝廷钦派,并废其宗教外的一切职权,官府之设同其余五州。”
大图国从前是神权至上,皇室立储、新帝即位、册封皇后、卜问国运,甚至连年号都是由神殿占定的。百姓奉神殿为天,有官衙而不入,问神裁断,求天罚恶,致使神殿之权日重,终酿分裂之祸。
暮青的提议乍听起来似乎是在劝新朝廷走大图建国之初的老路,但实则不然。
大图建国之初,神权至上,皇族依附于神权,而今不同了,两权势同水火,胜负已分。神殿几乎覆灭,生杀大权在朝廷手中。神职官吏由朝廷钦派,既不侵害民间祭祀祷告、斋戒净洗之风俗,又可将神权握于朝廷手中!而且,一旦朝廷钦派的神职官吏占据了州庙、县庙,成为百姓眼中的州祭、县祭,那些流窜在外的神殿余孽就只能是反贼了。
高明!
众臣有喜有惊,亦有诧异,此计虽然高明,但也不算奇策,为何朝中无一人想得到?
他们忘了,大图好不容易复国,他们一心永绝后患,个个把自己看做是匡扶皇室的复国元老,等着名垂青史,哪个会有将神权留为己用的念头?而圣女深受神权之害,立志废除神权,自然也不会用怀柔之策,所以才导致了四州今日之乱。
“天下之以急躁自败,正所谓‘欲速则不达’,千百年之病岂一朝可愈?神权不可废,只可缓治,把民族融合交予岁月,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为使九州一统,一个国家只能施行两制。”大图的历史遗留问题颇为复杂,暮青恰好有此见闻,她前世祖国的国情虽与大图的不尽相同,但在历史遗留问题上,此策确是一剂良药。
“……一个国家施行两制?”云老喃喃自品,景相凝神细思,几位老臣交头低语。他们之中不乏史学大家,对于此策却闻所未闻。‘一国两制’不过是一个精确概括,实施方略已尽在英睿皇后方才的安定四州之策里了。
殿内皆是老臣重臣,终日论策,优劣自在心间,故而稍作琢磨,心中俱惊——这哪里是治理四州之策,这是治国之策啊!
时至今日,英睿皇后在淮州州衙中的问政之言早已传入大图朝堂,近来五州战后重建,早朝时还有人说起赈贷之策,提议实施此策安定民生。谁料想没过几日,英睿皇后就又提出一项国策,这回是专为安定大图九州。
众臣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惊该叹,该喜该忧,该遵令施行还是该防患未然。这毕竟是南兴的皇后啊!泱泱大国,满朝元老重臣,九州士子大贤,难道都还不及一个出身民间的女子吗?这国策如若施行,大图的颜面往哪儿搁?若不施行,安定四州还有别的良策吗?英睿皇后生于民间长于民间,要于民间觅得这样的奇女子无异于大海捞针,南兴帝何其有幸啊!当年皇上在盛京为质时,英睿皇后还是江北水师都督,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就没能觅得这桩良缘?
他们又忘了,大图有圣女和谷后之祸,即便暮青当年看上的是巫瑾,今日成了大图皇后,为自家国事殚精竭虑,老臣们防她也必定如防虎狼。后宫不得干政、后权之害祸国之声在朝堂上也必定不绝于耳。
但暮青毕竟不是大图皇后,所以众臣很快就从复杂的情绪中清醒了过来。英睿皇后的治国之策固然高明,但正如她所言,神殿刚败,民心尚存,眼下正四处煽动民怨,朝廷钦派的神职官吏能尽快体察民情、顺应民俗、安定民心吗?有神殿余孽的蛊惑煽动,四州的百姓能信服朝廷钦派的官吏吗?怕是没那么容易啊……
众臣的脸垮了下来,神色转忧,殿内安静了下来。
恰在此时,忽听啪的一声!
众臣回神,循声望去,只见御案上放着本经书模样的古籍,书上压着块乌玉,形似钩月!
云老的目光当先大变!
巫瑾见暮青要开口,先她一步说道“这两件便是鄂族当年遗失的秘宝。”
群臣呆木,若神魂出窍,一时间都没回过神儿来。
景子春立在一群老臣之末,斜着眼瞅着御桌上的圣器,差点儿拧伤了脖子!今日众臣之中,只有云老大人和他当初在那使节团中,那乌雅王子不是说圣器已经毁了吗?怎么……
景相也听儿子说过此事,不由望着御桌,惊疑不定。
这时,云老道“老臣斗胆,请皇上赐臣两件宝物一观。”
殿内的宦值都遣了出去,巫瑾瞥了眼御桌,云老谢恩,恭恭敬敬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圣器捧了起来。
一入手,寒气侵人,云老嘶了一声,快步走到窗前,借光细看刀法纹样,越看越惊,对光一瞧,面色大变!
老臣们见那乌玉见光如血,同样目瞪口呆,未待细看,云老便急匆匆地返回御桌前,小心翼翼地放下圣器,又颤巍巍地捧起圣典。一时间,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书页翻动的声响如风刀穿堂而过,云老的手颤得厉害,没翻几页,那泛黄的薄纸便仿佛一页重过一页,捧在掌中,重若千斤。
云老没有看完便将圣典合上还回,却退三步,伏地而拜,高呼道“感谢上苍垂怜,还我大图国玺,鄂族秘宝!传国玉玺现世,九州一统!鄂族秘宝现世,神官天定!此乃天命,赐吾皇祖宗之基业,转世祖神之尊号,四州必将民心所向,大图必将万世隆昌!”
这即是说,两件秘宝皆是真品?!
众臣大喜,纷纷叩首高呼“民心所向!万世隆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充斥大殿,众臣心潮澎湃,欣喜若狂,谁也没问秘宝是如何得来的,只道两件秘宝此刻现世正是时候,若四州百姓奉皇上为祖神,那朝廷钦派的神职官员自然能得民心,四州可久安矣!
但山呼过后,殿内却寂静如死。
众臣心中咯噔一声,云老诧异地仰起头来,只见殿窗明净,新帝的眉宇间似覆了层霜雪,神色讥诮。
“朕何时说过要以鄂族秘宝收复四州民心了?”巫瑾淡漠地问众臣,“秘宝自战乱中遗失,圣器流落于乌雅族中,乌雅王举全族之力护得一子一器,乌雅王子将圣器献予皇妹。而圣典与传国玉玺同藏于司命大神官墓中,被先圣女与无为先生所得,先圣女被害之后,无为先生将圣典带回大兴都城盛京,经空相大师托付给皇妹,实为祖传之物,朕岂能夺之?”
“……啊?”众臣大惊!
云老慌忙说道“陛下,鄂族秘宝乃我大图之物,因战乱流落在外,虽机缘巧合被英睿殿下所得,但陛下得之乃属物归原主,岂可称之为‘夺’?”
巫瑾道“既然朕是原主,那这两件秘宝朕就赠予皇妹了。朕能复国,全赖皇妹以身犯险、以命相护,不计先圣被害之嫌赐还传国玉玺。当年,先圣女心怀除旧革新的治世之志,却被害逃亡,以身殉国,此乃朕之外祖母之过,亦是一桩憾事。若当年先圣女未遭迫害,必能一展抱负,而今先圣已去,两件秘宝归其后人,朕托皇妹治四州之政,就算是告慰先人吧。”
众臣闻言,无不色变!皇上这哪是托英睿皇后安定四州?这分明是将图鄂封给英睿皇后了!
“陛下!万万不可呀!”云老高呼而拜,也顾不得暮青在场了,呼谏道,“那乌雅王子当日分明说圣器已毁,却偷偷地将圣器献给英睿殿下,而殿下隐瞒此事至今,用心不得不防!她贵为南兴皇后,却不思居安,反冒大险护送陛下回国!原本过了岭南便可直奔洛都,她却劝陛下改道图鄂,到了图鄂,她又忽然成了先圣女之后!而今,太后夺下四州,刚失去心智,英睿殿下借四州之乱,以献策为名要陛下将四州封给她,陛下思量思量,这一步一步,步步是谋算,陛下难道还看不出贼人窃国的野心吗?”
话音落下,殿内议论蜂起,老臣们审视着暮青,景相待要开口,被景子春一把拉住。
这时,一道怒斥声自御案后传来!
“放肆!”巫瑾抬袖一拂,雪袖上龙威怒目,似自九天之上落来,御案上堆着的奏折噼里啪啦地砸了下去!
云老伏在殿中,被一堆奏折砸个正着,景相闭口,众臣噤声。
巫瑾怒道“爱卿有此疑心,为何早不禀奏?皇妹救朕于大莽山时,爱卿不奏;改道图鄂时,爱卿不奏;归还国玺时,爱卿不奏;刚刚求教平定四州之策时,爱卿不奏!而今为了鄂族秘宝,不辞辛劳、不畏艰险就成了步步谋算、野心窃国,恩人就成了贼人?爱卿乃当世大学,这便是学士之德吗?”
云老身为帝师,被问及德行,无异于最严厉的斥责。
云老悲呼道“陛下明鉴,老臣为的不是鄂族秘宝,而是鄂族秘宝关乎大图国业,关乎陛下的江山啊!”
巫瑾冷笑道“江山帝业靠两件秘宝便能守住?爱卿未免把朕看得太轻了!治国兴邦,重在吏治,似‘九州同风俗’这等急于求成之策,朝中再献几回,朕纵然揽尽天下秘宝,大图也得亡国!大图复国仰赖的是父皇、娘亲及志士们的奋斗牺牲,而朕能安然回国仰赖的是皇妹的智勇无畏,今朕已称帝,若在治国上还谋求捷径,不思自立,那岂不辱没先人志士?倒不如老死盛京,永不归国!”
巫瑾回国的时日尚短,莫说朝中重臣对他的秉性不太了解,就连使节团众臣在回国路上伴驾一年有余都看不透巫瑾。他待人温和有礼,却与谁都不深交,哪怕面对帝师大贤,他也只是礼待有加,而不亲近拉拢。除了与暮青私交甚好,他与谁都保持着距离。哪怕在审问左相党羽时、在决定改道时,他都不曾显露过几分喜怒,今日这般震怒,还是头一次见。
景相又待开口,景子春仍然暗中拦住了父亲。眼下朝中百官以父亲和恩师为首,今日恩师已经触怒龙颜,若父亲也进谏言,封地之事只怕会在陛下的盛怒之下发端,这于解决此事无益,故而不可逆着龙鳞行事。
于是,他自己跪到云老身后说道“启奏陛下,臣等能安然回国仰赖于殿下之智勇无畏,老师并非不念殿下之恩,只因事涉朝政理当公私分明,望陛下念在老师忠君忧国的份儿上,恕其失言之罪。”
云老方才之言岂止是失言?景子春心知肚明,却只能避重就轻,以期圣上和恩师能借此台阶下了。
哪知话音刚落,就听云老道“陛下有此志气自是臣民之幸,但封地一事事关大图基业,望陛下三思!”
说罢,不待巫瑾开口,云老就地一转,朝暮青伏礼而拜,悲呼道“殿下身份尊贵,却不畏艰险护送兄长回国,又赐玺赐策,两救我大图于危难之时,此事本该传为当世佳话,可殿下若受此封,必遭天下之人疑心诟病,老臣恭请殿下三思!请殿下赐还秘宝,拒受封地,早日回国,全两国之谊,受万世讴歌!”
云老以头撞地,咚声似雷!
景子春一个头两个大,不敢再看龙颜。恩师之虑不无道理,可他错就错在不该在英睿皇后面前禀奏此事,英睿皇后对大图有恩,莫说圣上独待皇妹亲厚,不忍心叫她受这等委屈,就连英睿皇后本人也不是个能惹的主儿啊!
殿内一片死寂,晨光洒来,犹似刀光。景子春忽然便想起了南霞县城楼上,万军阵前,暮青手持长刀,一刀斩了岭南王头颅的场面……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却听暮青问道“本宫听说神脉山古祭坛上有座石钟,圣器嵌入其中可使钟石齐鸣。皇兄若得秘宝,朝中可有周全之法能护驾前往古祭坛,受洗鸣钟,遍告天下?”
暮青没有回应窃国的指责,话音里甚至未带怒意,这极度理智的反应反而令人更加不安。
巫瑾看向暮青,见她的目光静如死水,不露惊涛怒浪,不见人间热闹。
巫瑾的心揪了起来,这时,众臣已经议论开了。
眼下九州一片乱象,圣女一离开,鄂族四州就乱了起来的,新帝若深入神脉山前往古祭坛受洗,废后一党再趁机作乱五州可如何是好?帝驾远行,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出不得丁点儿差池,万一遇刺又该如何是好?
时局尚乱,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帝驾远行的风险对于刚刚复国的大图而言实在是承担不起!皇帝根本就不能离宫!
“给本宫三年时日,定叫四州民生安定,本宫希望三年内,诸位大人能尽心尽力辅佐皇兄,重建五州,安定社稷。三年之后,本宫会回洛都交还鄂族秘宝,而后回国,死生再不入大图。”暮青说罢,缓缓地起了身。
此话如针一般地扎进巫瑾的心窝,也如惊雷般降在了众臣头顶。
云老猛地抬起头来,景相目光闪动。
三年?
众臣尚在权衡三年之约的利弊,暮青已穿过大殿,拉开殿门,带着月杀走远了。
……
这天,一回到驿馆,暮青又将自己关在了房中。
月杀看着紧闭的房门,心中忧焚。记忆中,这女人上一回这么消沉是在主子助她杀了安鹤之后,她回到都督府便将自己锁进了阁楼,称病不朝,也不见客,那时主子因擅动神功而在瑾王府里养伤,不在她身边,而今主子又不在……
月杀本想还在房门外坐着,这回却没坐得住,他命侍卫们守好房门,自己回了屋。
傍晚时分,侍卫端着晚膳到了门前,正巧撞上月杀回来。
侍卫凑到月杀耳旁禀道“头儿,殿下午膳照常用的,与平日里没啥两样,可又跟平日里不大一样,这……咋办啊?”
听说女人使性子时,不是哭闹,就是砸东西,要么就是跳井上吊。可皇后殿下一不哭二不闹,寝食照常,政事照理,就是异常沉默,比她往日雷厉风行时还叫人害怕。
“给我吧。”月杀从侍卫手里接过晚膳,刚要叫门,门就开了。
暮青出屋时面色如常,只是手里多了封信,“交给你家主子。”
我家主子如今是你!
月杀没好气地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嘴上却没吭声,只是把信接了过来。一接到手中,他就愣了愣——好厚!
这不是暮青头一回写这么厚的家书了,月杀自然没意见,将晚膳奉入屋中后就将家书带走了。
房门关上,屋中重归寂静,暮青来到窗边。
青瓦遮天,犹胜牢笼,她不能回去了……
阿欢,我披过铁甲,斩过荆棘,心能作铁石,刀头能饮血,群臣猜疑我不在乎,世人诟病我不畏惧,这世间能让我怕的人只有你了。
我怕兄长刚刚登基,废后一党生乱,神殿余孽滋事,兄长帝位不稳,万一有险,祸及你的安危。
我怕政局瞬息万变,三年之后又是三年,此去难返,你我此生难再相见。
我怕皇权会让人面目全非,我会在漫长的日子里熬得失了心志,如姨母那般。
可我还是决定留下,你那二十年的隐忍不易,我终于能够体会,所以我必须留下,尽我所能,护你无虞。
你我远隔千里,唯有此天与共,愿你安好,愿能再见。
*
嘉康三年,四月十六,大图复国大典。
洛都城御街两旁,百花盈道,万民山呼,百姓挤满了酒楼茶肆、雅座高台,学子们赋诗斗词,武夫们擂鼓叫喝,女子们簪花熏香,孩童们嬉戏念唱,盼着一睹复国大帝的威仪。
吉时一到,卤簿行来,由洛都刺史、太常寺卿、御史大夫、兵曹尚书等六引居前,十二面大纛紧随,旗后跟有四马牵引的车队导驾。导驾仪仗之后为十二重手执刀箭的卫队引驾,文武百官尽列其中。鼓吹乐队阵势浩荡,幡阵旗阵之中穿插着手持兵器的骑兵和步甲兵,威仪浩荡地行过御街之后,才见到皇帝乘坐的玉辂。
玉辂由太仆卿驾驭,八十驾士簇拥,宦官宫娥相随,左、右卫大将军率禁军护驾,骑兵步卒皆配弓刀,扇麾仪仗壮势,属车八十一乘,备车千乘,护卫仪仗两万余人。
这般声势之下,百姓难见天子容颜,只见车驾四面黄帷,春风拂来,人影如仙。
巫瑾经神殿入太庙,祭天告祖之后,经正东上安门,进了洛都皇宫。
金銮殿上,百官叩拜,金銮殿外,万军山呼。
太监奉圣旨而出,高声诵念,大封功臣,御旨平冤。
先圣女轩辕玉,志高爱民,却遭人构陷,逃亡三载,以身殉国。叛族之罪加身,救民之功被夺,实乃千古奇冤。理当熔断咒锁,复其神位,以圣女之礼大葬,并立碑于殿庙,扬其功德,受万世香火。
英睿皇后暮青,祖神转世之女,轩辕圣女之后,南兴天子之妻,大图天子之妹,护驾回国,赐还国玺,建功奇伟,当世女杰!封镇国郡主、大图神官,封庆、平、中、延四州,摄四州之政。
两道圣旨在这天传遍了洛都,“祖神转世,摄政四州”八字如雷般炸响了街巷,而受人议论的英睿皇后本人却早已不在洛都。
四州局势紧迫,暮青在四月初六就启程奔赴前线,急行军一个多月,于五月初八傍晚出了云州镇阳县。
云州外,神脉山如弯月般横亘在百里之外,西边沃野晚霞漫天。暮青悬缰勒马,举目西望,见山坡上青草连绵,霞染草尖,宛若金河。
那道山坡是大图与南兴的国界,翻过山坡便是南兴。
晚风拂着青草,似在温柔地招手,暮青坐在战马背上,金河映在眼底,眸波如梦如幻,这般动人的神采是近日来第一次流露在她脸上,却终究随着夕阳西沉而黯淡了下去。
这天,最后一线霞光沉到草坡之下时,暮青的身影在沃野上似一道孤影,墨黑挺拔,坚稳如石。
她转头看向神脉山,忽然扬鞭一打,鞭声似天雷降于沃野,黑压压的大军闻得一声军令,过南兴国境而不入,策马奔向了神脉山。
------题外话------
这章卡得我想撞墙,当初在写仵作大纲的时候,我就预感到大图复国这几章会是难关,果不其然。现在写完这几章,我终于有种打通了一关的感觉。
想了想,离完结还有两关要打。
两关啊,不是两章。
.. ..
第四十章 三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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