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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新婚燕尔

    马车闯入军营后的事,暮青恨不能失忆。
    御马一路冲撞,月影纵身驾马竟安抚不住,御马跟随卿卿一路奔至中军大帐才停。
    帐中正审刺客,亲卫识得卿卿和御马,老远瞧见便急忙报了中军大帐,待马车停稳,韩其初已率众将疾步而出,见月影掠下马来,衣袂凌风一扫,关住了车窗!
    春色锁入轩窗,一截衣袖压在窗缝里,旖旎红艳。
    月影疾步晃到窗前,目光发寒,宛若门神。
    “咳!”韩其初咳了一声,朝马车施了一礼,恭谨地问道,“敢问侍卫大人,这是……”
    “江心有刺客,神驹护主,擅自将御马驱来了军中。”月影言简意赅地道。
    擅自?
    此话引人遐思,将领们闻言脸色无不怪异,有瞠目结舌的,有嘴角抽搐的,有咧嘴怪笑的,唯独章同抿着唇,痛忧之色藏在眼底,不敢久望轩窗。
    韩其初一向八面玲珑,可似这等众人未去闹洞房,洞房却自己跑来眼前之事,他还是头一回遇见,一时竟懵愣不知所言,随口附和道“呃,原来是神驹护主,真乃好马!”
    月影“……”
    噗!
    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一声。
    韩其初登时面红耳赤,忙出言挽救,怎奈多言多错,“啊,那……不知圣躬凤体安否?”
    月影哪敢答好,只把唇抿着,若唇刀可杀人,韩其初必已血溅当场。
    气氛尴尬至极,韩其初懊悔不已不敢再言,此后许久,军帐外都只闻军旗猎猎之音,不闻人声半句。
    半晌,马车里传出了一道人声,“皇后喜静,卿等今夜且往别处议事,勿扰凤寝。”
    人声干涩嘶哑慵懒入骨,似是初雨方休山云未散,情意绵绵正在浓时。
    韩其初如蒙大赦,连忙领旨,将士们亦做领旨状命,嘴却一个个的快要咧到耳后了。
    “刺客是在末将营中擒住的,不妨带去末将的军帐中审问。”章同向韩其初施礼请命,待韩其初应允便先行告退。
    尚未走远,只听吱呀一声。
    轩窗自开,男子的嗓音懒慢如风,“将营火撤远些,帐前莫留。”
    夏夜湿热,马车离中军大帐前照明的营火太近,夜里人难入眠,可暮青从军三载,已经习惯了帐前有光,如若熄了营火,她反而要睡不着,只能撤远些。
    此话听着简单,实则体贴入微。
    章同住了住脚步,嘴角苦涩地扬了扬,随即走远,再未回头。
    马车里,新人共枕,玉骨生香。窗前垂着红罗帐,帐子提前用药草熏过,江风一吹,满车夜息香。
    粉掿成的人儿似一泓春水化在男子的臂弯里,娇眼珠星,春颊含羞,羞愤欲死之态一生难得一见。这是她一生里最为脱序的一夜,明日叫她如何见人?
    暮青的眼帘似开微合,欲嗔无力,欲睡难眠,满腔羞愤纠结之情隔着胸膛都能传到步惜欢的心坎里,他忍不住笑了声,韵律低沉,说不出的好听,她听在耳中,莫说嗔怪,连皱眉都懒得。
    这累极之态叫男子心疼不已,不由收住笑意,轻轻抚上女子的青丝,抚着抚着,指尖在她颈后蜻蜓点水似的掠了过去。
    暮青的眼帘掀了掀,抵不住如潮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打盆水来。”待怀中人儿的呼吸声平稳下来,步惜欢对窗外淡淡地道。
    月影应是,疾步去了,待打水回来,步惜欢已起身披了衣袍。水从窗外呈了进来,步惜欢将铜盆放去角落里的喜盘上,轻柔地拨开暮青脸庞上沾着的湿发,拿浸湿的帕子细细地擦拭她的鬓角和额汗,连眉心里凝着的细小汗珠儿也未遗漏。
    水温刚好,暮青睡得沉,湿帕点上鼻尖儿,她只颤了颤眼睫。
    步惜欢噙起浅淡的笑意,轻轻地掀开被角,为她擦拭玉背上的汗珠,怕她着凉,他擦过之处必及时掖好被子,待掀开被角瞧见她的玉腿,他顿时露出心疼之色。
    今夜千算万算,没算到卿卿护主,苦了她了……
    他该再把持些,真不该贪图一时之欢。
    男子低头洗帕,眉宇锁如玉川,自责深藏,懊悔成结。
    许久后,铜盆递出窗来,男子的声音沉了些,“再打盆水来。”
    月影接住铜盆,不经意间瞥见盆中水,目光飞速转开,打水时特意绕了远路,没经过卿卿身旁。
    步惜欢为暮青擦了两遍身子,直到见她眉心舒展了些,呼吸不再沉长,这才从窗下叠着的锦被底下取出只玉盒来,沾了些雪白的药膏为她涂抹上。
    待他合衣躺下时,窗外月已西沉,天色将明。
    ……
    从军三载,暮青一向睡得浅,醒时只见轩窗半掩,金辉落满窗台,红罗暖帐迎风舒卷,帐角坠着的压帐玉铃儿在如云的喜被里滚着,圆润可爱,玉音悦耳。
    “娘子醒了?”耳畔传来的声线慵懒绵柔,比玉音悦耳。
    暮青抬眼,见步惜欢半撑着胳膊躺在她身旁,墨发松系,喜袍半解,玉膛明润似玉,锁骨上烙着片花红,一夜过去,仍艳似朱砂,无声地诉着昨夜的风流事。
    “嗯。”暮青的声音细不可闻,低头时耳根粉红可爱。
    昨夜那一程历历在目,御马驰狂,马蹄声与玉铃声相奏,轩窗开合,春帐与墨发共舞。那样狂放的步惜欢她头一回得见,昨夜的他与昨夜的月色在她的梦里纠缠了一夜,南下这一路,她还是头一回夜里未被梦魇所扰。
    此生她或许不能将那梦魇淡忘干净,但此后也不会再被它所扰。
    她的心病好了,可他……他背上的抓伤只怕要些日子才能好吧?
    “可口渴?”这时,男子关切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一只茶盏递来了暮青眼前。
    步惜欢把暮青扶了起来,让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喝了盏茶。因不知她何时睡醒,这茶水每隔半柱香的时辰就有人来换,已不知换了几盏,只为她醒来喝时水温刚好。
    茶水入喉甘甜,一尝就知添了蜂蜜,暮青喝罢,步惜欢扶着她躺下时小心翼翼的,生怕牵疼了她昨夜的伤处。
    暮青埋首被中,声音闷闷地问“你……可还疼?”
    步惜欢也正想问,不想暮青抢了先,他神色有些古怪,但还是调笑道“娘子赐的抓痕,为夫心悦领受,怎会觉得疼?”
    “谁问你背上了?”暮青往锦被里一瞥,意有所指。
    步惜欢意会,嘴角滑稽地抽了抽,笑容竟有些扭曲,“娘子,此话是否该为夫问?”
    “为何?难道你未觉不适?”
    “……”
    “我验尸多年,你不说我也知晓。昨夜御马忽奔致使外力过猛,你不可能毫无不适之感。”
    “娘子,你……”
    “纵然你没那些个脏病内症,昨夜事出突然,想来也不太好受。”
    “青青……”
    “我听闻,古来储君在成婚前多会由宫中选出几名年龄稍长品貌端正的女子教导房帷之事,想来是怕皇子大婚时窘迫慌乱亦或身子不适之故吧?所以,你……”
    “暮青!”步惜欢口念暮青之名,沉喝一声,咬牙切齿。
    暮青住口,埋脸被中,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不必看她也知道他此刻必定是似笑非笑,眸波慑人,恨不能将她杖责三十以示惩戒。
    如此才好,至少他是神采奕奕的,而不是小心翼翼,满眼的愧疚自责。
    “娘子这是怪为夫没在洞房前临御别的女子?”步惜欢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惩戒暮青一番,却因担心她的身子而狠不下心肠,只把自己气得心肝肺都疼。
    “我可没这么说。”暮青又把脸抬了起来,娇态褪去,唯剩认真,“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一醒来就可以滔滔不绝,说明我精神很好,身子无恙。”
    堂堂帝王,胸怀可海纳百川,怎解读起她的话来心眼儿小成针尖儿似的?
    只能说,男人有时真是……傻瓜似的。
    步惜欢怔了怔,知道暮青在说瞎话。他刚刚扶她起身,她一身轿骨分明无力,哪来的精神很好?
    但他依旧意外,依旧欢喜——为她的心思。
    她一向迟钝,煞风景的话素日里可没少说,方才他直觉得她是老毛病又犯了,没想到她藏了这份心思。
    关心则乱,这回真是他迟钝了。
    而他的青青……会疼他了。
    男子定定地望着锦被里的新婚发妻,江风从红罗帐旁吹进来,夏风忽如春风暖,吹得心湖百花开,“嗯,为夫看你也是精神甚好,既如此,命人来服侍娘子梳妆可好?人可都在外头等着给娘子磕头道喜呢。”
    暮青闻言怔住,见步惜欢低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不待她接话,他便忽然掠出了马车。车门被袖风拂开又关上,车外金辉刺眼,暮青什么也没看见,只记得步惜欢没穿靴袜。昨夜靴袜放在江边,而此刻马车在中军大帐前,即便宫人捧着新袍新靴在外头候着,他冷不丁地掠出去,也来不及穿。
    “……”这人赤着脚就出去了,如此慌忙不顾体统,莫非是……不好意思了?
    暮青惊奇地盯着马车的门,回想起自己方才滔滔不绝的话,忽然低头,笑了一声。
    *
    马车外,乌泱泱的一片人侯在远处。
    喝斥声传出时,众人抬首齐刷刷地望向马车。
    新婚燕尔理该如胶似漆蜜里调油才是,怎就吵嘴了?南下这一路,都督缠绵病榻,陛下待都督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到,再说了,那封亲笔诏书刚下没几天,陛下怎就恼了?
    章同忧心地盯着马车,奈何之后虽然听见车中有话音,却听不清说了何话。
    也就片刻后,马车门忽开,一人长掠而出,发未簪冠,足未穿靴,大红衣袂迎风而舞,疏狂风华似龙惊云,一掠间拂开帐帘,人直入了中军大帐!
    马车的门关上,内里春景未露,却传来一道女子的笑声,短促却叫人闻之恍惚。恍惚间发觉已有月余未见,朝夕相处三载有余,竟不知都督是女郎,亦未听她如此笑过。这笑声叫人想起山间弦音,清卓之韵,天音如是。
    将领们望着马车怔怔出神,实在猜不透帝后究竟吵嘴了没。
    魏卓之将扇子一打,笑着瞥了眼中军大帐。论轻功,他可是祖宗,某人从马车里出来时,那身姿步法分明透着几分窘迫,莫不是昨夜洞房时慌乱……不举了?
    “传陛下口谕,都督府仆妇杨氏服侍皇后娘娘梳妆,其余人等跪候!”范通从中军大帐里走出,众人闻旨而跪。
    杨氏领旨出来,由香儿和崔灵、崔秀捧着衣裙簪钗等物走向马车,一走近,四人便将马车的门遮得严严实实的,众人跪在远处,仰头也难见车中春景。
    这一道跪候的旨意里竟藏着不让人窥视新婚娇妻的心思,古来君心难测,当如是。
    “奴婢杨氏奉圣上口谕,前来服侍娘娘梳妆。”杨氏在马车外禀道,声是故人声,旧称却已改,直叫闻者心生怅然之感。
    月余未见,已如隔经年了。
    暮青喜静,杨氏独自进了马车,只见马车里光线昏黄,夜息香里可闻清苦的松香气,掩盖了洞房里的汗香,唯有皱着的被褥透着昨夜云雨的痕迹。冉冉金辉偷照进来,春帐未卷,新人懒起,墨淡眉尖,星眸如画,昨夜风流初沾惹,日暮西沉方睡起,清绝容颜初添娇韵,叫人一见,怎生惊艳了得。
    “都督?”杨氏不自觉地唤了旧称,惊觉之后慌忙请罪,“奴婢无状,请皇后娘娘恕罪!”
    “称呼罢了,无需自拘。”暮青瞥了眼窗外,淡声问道,“外头是何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酉时初刻了。”
    “酉时?”暮青欲起无力,惊怔地望向窗外。
    她还以为是清晨,怎么是傍晚了?
    “今日大军未拔营?”
    “是。陛下和娘娘昨夜大喜,百姓中有醉酒的,陛下念及大军南下一路疲累,故而下旨歇整一日,明日再拔营。”
    暮青心如明镜,所谓大军歇整其实只是想让她歇息一日,于是长叹道“扶我起身吧。”
    杨氏应是,伏跪近前。
    暮青喜爱素色,步惜欢为她挑了身月襦牡丹裙,外裳甚是红丽,瞧着别有一番冷艳之美。
    主仆三载,暮青从未让人近身服侍过,身子上遍是昨夜的爱痕,杨氏扶她坐起时,她撇开脸望向窗外,听见吸气声,不自在地红了脸。
    杨氏婚后也曾有过几年夫妻恩爱的日子,见到暮青之态,难免思忆从前,渐渐的便走了神儿。她边走神儿边服侍暮青穿肚兜,将衣带绕至暮青的颈后时无意间瞥见她的肩头,忽然怔住。
    暮青的肩头有道浅疤,不近身不易察觉,细看之下却叫人心惊。这疤不似刀疤那般齐整,像受过凌迟大刑似的,一道疤上密布纵横之痕,叫人不敢久视。杨氏移开目光,却发现似这样的刀疤在暮青的腰后也有两道,她心惊之下不由想起传言,莫非……这些旧疤便是当年苦守上俞村时割肉疗伤留下的?
    杨氏定了定神,手脚依旧麻利,只是服侍暮青穿衣的间隙睃了眼她颈上的新伤和掌心里的烫疤,心头那尚难适应的陌生感便这么散了,消失无踪,唯余疼惜。
    身份已换,容颜已改,但眼前之人真的是都督,那个将她一家带入都督府,从此免于谋生之苦的人。
    “都督……都督一日没用膳了,先用些茶点吧,一会儿外头的人觐见贺拜还要好些时辰呢。”杨氏换回旧称,转身时拭了拭眼角,捧来一盘点心,笑道“这茶点是陛下吩咐备下的,都督且先用些,奴婢叠好被褥就服侍都督梳妆。”
    暮青已在杨氏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裙,看见点心还真觉得饿了,但刚捏起一块咬了一口便忽然想起一事,急声道“慢!”
    话出口时已晚,杨氏已掀了锦被,只见新褥明黄,斑斑落梅殷红刺目,仿佛昨夜风狂雨横,摧落了满园夏花,乱花入目,叫人疼惜。
    暮青险些噎住,杨氏赶忙奉去温茶,嘴边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都督别嫌奴婢多嘴,奴婢是过来人,这洞房欢好的苦和怀胎十月的罪虽都叫女人遭了,却也就是头一遭难熬些,往后就跟穿针纳线一般自如,若是肯花些心思苦练勤修,假以时日必能练得一手好活儿!”
    “咳!”好一个穿针纳线,一手好活儿!
    点心送下去了,暮青又差点被茶水呛着。
    “昨夜之事奴婢听说了些,这可真不怪陛下,要怪也是怪那马儿乱操人的心!陛下因都督意乱情迷才没把持得住分寸,这不……今儿就心疼都督了,一早叫宫人烹了早茶,半柱香的时辰一换,为的是都督醒时茶水不凉。陛下待都督之心真金不换,都督可莫要因小事与陛下生了嫌隙。”杨氏至此才露了心意,原来她是担心暮青和步惜欢早晨吵嘴的事儿,拐弯抹角的在劝和。
    暮青闻言心生愧意,她不但对府里人隐瞒了身份,这段时间也没过问府中人事,因为木已成舟,问了也无用。
    她在等——等伤愈的今天。
    “府里的人都还好吗?”此话等了月余,已经够久。
    杨氏脸上的笑意一僵。
    暮青捏着点心的手也僵了僵,希冀淡灭,心生隐痛。
    “人都在马车外候着,等着恭贺都督呢,都督见了便知。”杨氏有意回避出城那夜的事,整理好被褥后,她回身捧来簪钗胭脂等物,只见暮青面前的茶点再未少过。
    “束冠。”暮青望着铜镜里道。
    杨氏怔住,下意识地瞥了眼托盘一角,那儿还真放着一顶玉冠。
    杨氏讶然,却也心服,叹了一声,道“还是陛下最懂都督。”
    暮青不语,只凝望着镜中,铜镜里的人事如在一幅泛黄的古卷里,晚风拂着窗前的红罗帐,夜息香已淡。
    她不喜熏香,但为驱尸气,药囊常年伴身,其中有一味药是薄荷,而夜息香的主料亦是薄荷。昨夜马车里看似一新,其实处处藏旧,为了叫她少些陌生感,夜里能够安眠。他的体贴总藏在细微处,暖着她的心,一年复一年,就像窗前的红罗帐,亦像眼前的白玉冠。
    他知道诸将在外,她不会让人久跪,亦知道府里出事,她无心梳妆,所以在这本该绾发描妆的新婚早晨,为她备了一顶男子的玉冠。
    她何其有幸,只是盛京战乱那夜,又有人何其不幸?
    铜镜里,女子满头青丝被高高束起,玉冠温润,发似流墨,衬一身红裳月裙,冷艳英武之姿惊艳了晚风。
    杨氏束起红罗帐,打开轩窗,跪在了马车门旁。
    马车外,太监尖着嗓子长报“凤驾至——叩迎——”
    众人闻声叩首,只听晚风捎来吱呀之音,凤驾落地的脚步声却轻不可闻。
    晚霞明灿,火烧云覆了天边,香儿与崔灵、崔秀姐妹跪在马车旁,好奇却不敢抬头,只瞧见裙裾舒卷如云聚散,牡丹遍开尘路里,落霞照引,向着中军大帐。
    帐帘大敞,宫人跪迎,晚霞洒进军帐之中,地上如铺金毯。
    男子踏着霞毯而来,大袖舒卷若万里彤云,龙气浩浩似吞万象,那风华雍容矜贵,唯眸光凝望之处春波醉人。
    步惜欢走来暮青跟前儿,定定一望,叹道“除却娘子,天下当无清卓风姿!”
    暮青不自在地撇开脸,“除却你,天下也无情话。”
    “这话为夫爱听!”明知暮青的话绝非夸赞,步惜欢依旧长笑一声,情意绵绵地在袖下勾住她的手,牵着她走向上首。
    两人并肩而行,金沙为地,烈霞为毯,一时间仿佛时空错行,燕尾白纱换作红袍,巍巍教堂换作军帐,夫妻携手走过红毯,十指紧扣,如同誓词。
    待去上首坐定,步惜欢道“传!”
    “传——”范通唱报一声,帐外的宫人闻声再传,三道唱报传至远处,众人闻旨山呼,三跪九叩而进。
    暮青坐在军帐之中,只听万岁千岁之音如海浪击崖震耳不绝,直呼过九声才在帐前见了人。
    前来觐见之人不少,韩其初在最前方,身后所跪的将领中有章同、刘黑子、乌雅阿吉、侯天、老熊、卢景山等人,虽说少了莫海和一些西北军旧部,但看到卢景山还是让暮青颇为意外。众将领身后跪着些不相识的人,看袍衫似是些江湖草莽,而这些江湖汉子后头则跪着些老汉和青年,似是随军南下的百姓里较有威望之人。
    除此之外,水师将领旁边单独跪了一列人,人虽不多,却都是熟面孔。为首的竟是步惜欢的庶兄步惜晟之妻高氏,其后是魏卓之、萧芳、绿萝、骆成、杨氏母女三人和香儿。
    ——缺了姚蕙青和月杀。
    暮青盯着众人怔怔出神,忽然感觉掌心被人捏了捏,她一转头便撞进步惜欢的目光里,那目光深瀚似海和暖无波,暖得叫人心神安定。
    暮青定了定神,扬声道“盛京一别,原以为此生再难相见,不想竟得诸位拥护相随一路南下,此情此义无以为报,我必永记在心。”
    众人未得旨意不敢抬首,只听出暮青的声音清亮,虽然比之观兵大典那日还显得有些虚浮,但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养伤,未曾到过军中,今日亲耳听见她的声音,将领们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儿郎也好,女子也罢,她在,江北水师之魂就在。
    “世间最可贵的莫过于患难之情,江山可换,人心难求,卿等皆乃忠义之士,朕不愿以富贵相许,那未免看轻了诸卿。当年西北征兵,五万儿郎离乡背井远赴边关,有人只图报国,有人为挣军功,有人只为有口饭吃。皇后爱民,有天下无冤之志,朕常自问,如何为君,而今已明——朕当改革朝制,叫寒门儿郎报国有路,天下百姓皆可饱腹,终朕一生,愿这世间再无江北水师。”
    暮青望着步惜欢,听闻此言,忽觉眼眶发热。儿郎从军戍边,战死沙场者自古不计其数,能马革裹尸而还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一走便从此杳无音讯。江北水师的这五万儿郎当年险折在青州山里,若世间少一个江北水师,能少多少背井离乡的人间悲苦事?
    天下无战事与天下无冤,只怕是自古最难之事。
    中军大帐外静无人声,不知多久,韩其初扬声叩首道“微臣等愿效忠圣上与皇后娘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话音落下,众人附言,军帐外顿起山呼之声,激越昂扬,余音久久不散。
    “卿等平身罢!朕与皇后待会儿就在这中军大帐之中设宴,慰劳卿等昨夜的辛劳。”
    “那你们先用膳。”
    步惜欢言罢,众人刚谢恩起身,暮青忽然开了口,步惜欢看向她,见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起身望向军帐外。
    “都督府里的人随我去旁侧的军帐中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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