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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公子

    时节进入深秋,殷城的凉意也日渐加重。

    长宫道上,一行奴仆步履匆匆,从夏末开始,按照各宫上报的记录,典衣坊就开始准备。

    此刻呈交的,都深秋寒冬季节,各宫御寒的衣物。

    在殷宫西出二十里的地方,坐落着殷四王府邸。

    在门口的两边,汉白玉石狮子威严伫立,门口的家丁身形粗壮,人人手里一根杀威棒子,利落地站立得笔直,个个怒目圆瞪。

    萧瑟的秋风阵阵刮过,他们宛如硬石般纹丝不动。

    大门牌匾顶角处,一丝还未褪去的残红,为数月前的娶亲纳妻之礼,留下了一点儿印记。

    新房设在子樱阁,这是一间三进三出的房屋,窗棂上贴着翠绿的软烟罗。

    墙角四周奇花异草,院落不大,装置横陈却十分精致。

    房门不远处,一片浓荫垂下,树木林风,时而风声飒飒,即便外头烈焰如炽,透入屋内后,也是一地斑驳的清凉。

    在王府里,人人都说子樱阁是块好地方。

    此刻,谢桐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滚边森蓝靓丽,用的是浮光孔雀金线,裙裾袅袅。

    她的头上梳了朝云近香髻,琉璃簪子鲜白着绿,簇簇堆新,蔷薇花粉嫩鲜艳,在浓黑的发髻中绽开。

    在云鬓的两端,还吊着赤金的步摇,用物极尽所能的奢华。

    对于自己的外貌,她向来十分得意,因为就目前的模样,她看起来既娇俏玲珑,又光彩照人。

    “女人一旦有了美貌,就能拴住男人的心。”

    “桐儿,去了王府,多与王妃走动,孝顺婆婆,要想办法让公子疼你,你哥哥的前途,可就靠你了。”

    这是出阁前,母亲对她说得最多的话。

    她曾经发誓,要将丈夫的一颗心,紧紧地拽在手心儿里头。

    可如今日日打扮,清晨就往子央阁叫人,却已经足足大半个月里,没有见到夫君。

    委屈与寂寥双管齐下,谢桐盼着母家来人,好尽早接她出去,但谢府却半点风声也没有,就好像,已经将她遗忘。

    恐慌使她更加斗志昂扬,她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新婚的丈夫身上。

    “嫣彩,快,去请公子来!”

    “回小姐,您刚才吩咐了一遍,嫣彩已经去了。”

    寂寥、忧虑、被无视,如同干裂的柴薪,在她内心深处,猜忌的火焰腾腾升起,噼噼啪啪,眼看着将要爆发。

    说起殷四王府,也有一点渊源。

    王妃陈氏,小名攸宁,其母家,便是前朝元老—陈国公。

    十五岁时,为了防止梁朝旧部趁乱造反,先帝亲自下旨赐婚,将她嫁给了四王爷。

    但王妃自小身子骨儿羸弱,自打她落胎起,就再也没离过药,婚后五年,才差点舍命诞下了嫡子。

    为了祈祷世子安康,四王爷给他取名叫“殷寿”,小字寄奴,寓意长长久久。

    只可惜天不垂怜,世子先天不足,从娘胎里带来了弱症,和王妃异样,也是药罐子不离身,从小伺候的丫头小厮一大堆。

    宫里头惦记,也时不时遣人来问候,亦或是派遣嬷嬷来照看。

    四王爷的侧妃是秦氏,人称“秦夫人”。

    因为美貌气质过人,且如清如涟,心性高雅,又兼文采出众,就有外号“潇湘西子”。

    她生的儿子,就是谢桐的丈夫—公子殷景。

    说起秦氏,当年初步踏入殷城那会儿,也曾经轰动一时。

    秦氏本名“秦之菱”,小名荠荷,母家本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以茶叶和丝绸为主要的买卖生源。

    四王爷而立之年,先帝爷曾下旨,令他去勘察淮阴一带的盐税,就在办事的途中,机缘巧合,他遇见了秦家的大小姐。

    当时的秦之莲,正值二八年华。

    一张芙蓉面含娇且灵,两行柳叶眉魅而不俗,眉间清丽难言,肌肤更是胜雪一筹,玲珑通透,远观近看均相宜。

    这还不算,她身段窈窕,才华更是出众,擅歌舞,通音律,吟诗词,写得一手清新灵逸的簪花小楷。

    虽说是商贾人家,家教涵养却极好。

    四王爷对她一见倾心。

    王妃子嗣欠缺,外头早就谣言纷纷,她亦感到十分愧疚。

    况且四王爷没能纳妾,更让她于心不安,所以这个女子进门,一来维护了她的名声,二来可以为王爷绵延子嗣,她万分愿意。

    有嫡氏在前,秦氏只能屈居侧室。

    秦氏一介商贾人家,有幸嫁入王府门楣,四王爷又怜爱,秦家也就不计较侧室的位分了。

    嫁进府后,秦氏很是安分。

    她始终谨守礼节,端茶倒水,伺候王妃,并不仗着貌美与宠爱骄纵。

    因为妻妾和睦,两年后,她顺顺利利地诞下了世子。

    传说秦氏生子当日,陈国公亲自上门祝贺,一时成为美谈。

    故事又回到了谢桐身上。

    自从她嫁入王府后,王妃向来喜静,便免了每日的请安;秦夫人不喜见生人,也差遣丫鬟来说不必去了。

    因此虽然历经数月,谢桐真正见过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公子殷景。

    这日,谢桐粉面含春,袅袅娉婷般地坐了半晌,。

    左等不及,右等不来,脑海中又浮现出嫣彩那高挑窈窕的身姿。

    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当下再也按捺不住,抓起桌边上的茶盏,朝屋外“哐当”一声掷了出去。

    嫣然也是陪嫁丫头,正守在屋门口,做些针线活。

    听到了里头暴烈的动静,心里头“咯噔”一下,随即赶紧进去伺候。

    好巧不巧,一只杯盏迎面飞来,“啪”的一声砸在了门上,瓷片细碎而锋利,立即四溅开,划破了这丫头的额头,登时血流满面。

    她知道规矩,也顾不得疼痛,一呼啦地跪下。

    “小姐息怒。”

    不料谢氏见着她,越发地火冒三丈,当即厉声大骂。

    “息怒?你还有脸叫我息怒?你姐姐那个狐媚胚子,我就说怎么的,这大半个月里,日日往子央阁去都要呆上半天,敢情是这个狐媚子存了野心,自己上赶着献身去巴结呢!”

    “我……我还没死呢,你们这些贱婢就这般去讨好卖乖,是不是都盼着我早死了,好去攀高枝儿?啊?”

    嫣然满脸血污,看起来十分惊悚。双手却匍匐在地上,不敢去擦拭。

    要放在平日里,遇到这种场景,她绝不会再说半个字。

    但听她侮辱自己的姐姐,纵使做奴才气短,嫣然也忍不住要辩嘴。

    “小姐误会,姐姐为人踏实本分,坦诚良善,绝不会有非分之想,况且在夫人身边多年,若是有半点不当,夫人怎肯让她陪嫁入府?小姐您一时生气,姐姐却是清白的呀!”

    谢氏听她提到了谢张氏,表情讪讪的,气焰立即降了三尺。

    “你少提我娘,要是娘能来看我,我定要告发你们这姐妹狐狸精,看你们那老子娘的命,是要还是不要了!”

    听她提起“老子娘”三个字,嫣然心下一慌。

    情急之下,她“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眼中泪水直流。

    “小姐息怒……小姐息怒……都是奴婢不好,求小姐……千万不要怪罪我娘。”

    “这是要怪罪谁啊?”

    外头的丫头婆子闲着,正在扒着门缝看。

    他们是谢桐的陪嫁,对主子的品性了如指掌。

    当初跟随的时候,本就不情不愿,无奈身契捏在主子手里,也只能任人摆布。

    几个月过去,眼见谢桐在王府不受待见,处境凄凉,害他们无油水可捞,更是怨声载道,做事自然也不尽心。

    大多时候,嫣彩给他们料理,帮了不少忙。

    这群人平常好吃懒做,嘴巴喜欢嚼舌根,嫣彩担待许多。

    现下看见嫣然的处境,却全成了缩头乌龟,竟然没有一个敢出面阻拦。

    听见男人的声气,有几个婆子转过头来,只见那男子身高八尺,长身玉立。

    细看时,只见他头上冠带黑丝,着青紫云祥符鹤纹衫,腰间配一块祥云玉玦,清白如雪,丰神有力,瘦削俊朗。

    来人的身份,一见明了。

    众人骇然,当即一哄而散。

    嫣彩本来跟在身后,心知大事不妙。

    推开门后,见地上残渣碎粒,一片狼藉,嫣然满面血污地跪在地上,心里抽搐似的疼,忙不迭地取出手巾帕子,细细地给她擦脸。

    谢氏本来还想发作,却见一个玉立男子负手进门,登时吓住了。

    整张脸红白交加,青紫难看,又惊又喜,嘴唇紧张哆嗦,舌头如同打了结,半天吐不出字来。

    “怎么,你日日遣人叫我来,就是来看你体罚下人?”

    全场鸦雀无声。

    半晌后,她回想起母亲的“教诲”,竭力挤出几滴眼泪,用帕子假意擦了擦,似娇似嗔,脸上十分委屈。

    “公子……你可来了,你不见我,奴才们也个个儿地仗势欺人,连着这几个月,连陪嫁的人都开始糟践我!”

    “做事总是推推嚷嚷,磨磨蹭蹭,换杯茶水也要看人脸色,我这夫人……当得有什么意思!”

    殷景没啥反应,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看不清表情。

    她越发胆大,指着地上跪着的嫣然道:

    “连这丫头都敢欺辱我!原本看她不懂事,以往又是家生子,平日也就没多计较。”

    她忽然语气转凄,似胸口剧烈起伏。

    “谁想……谁想我以往的纵容,今日酿成大错,她作践我不说,还说……说公子喜欢她,妾身实在气不过,这才打了她几下……”

    殷景表情依旧淡淡的,“刷”的一下合拢了墨扇,指着底下跪着的嫣然。

    “你说。”

    经过擦拭,嫣然脸上干净了许多。

    她小心地抬起头来,惊惶地看了谢桐一眼,接触到了那狠厉的目光,像触电般,当即又低下了头,哽咽哭着,始终不曾言语。

    谢氏见状,立即训斥。

    “公子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妹妹被打成这样,嫣彩也只能忍气吞声,在一旁暗暗垂泪。

    “公子……公子莫怪,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自己不懂事,才冲撞了小姐,惹得小姐生气,都是奴婢不好……。”

    “好了好了,我也是在气头上,失手才误砸了你,怎么会真的怪你呢?”

    谢桐指着嫣彩吩咐。

    “还不把你妹妹带下去,找个郎中好好看看,银子从我的份例里出,治好了伤要紧。”

    作为奴婢,她也有苦难言,打碎了牙齿和血吞,急忙搀扶着妹妹退下了。

    秋风阵阵,树叶婆娑。

    看着眼前的人,谢桐心中的烦闷一扫而过,感到无比地舒心。

    殷景上下逡巡了她一眼,不喜不怒。

    下一刻,他忽然转身要离去。

    “公子……公子……”

    她千盼万盼,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一天,怎能让他轻易离去?

    当下也顾不上面子,一把挽住了他的衣袖,半是撒娇半是央求。

    “公子别走,留下来陪我喝一杯吧……听闻公子爱喝梅花酿,人家可是准备了好久呢。”

    殷景眉心一动。

    “公子……留下来嘛……”

    他皱了皱眉头,不自觉地往后退。

    “子城,你进来吧。”

    一个男子款款而入。

    比起殷景,这男子略低半寸,肤色如同羊脂玉膏,白皙细腻,他面型俊美,腰间纤瘦,乌黑的发丝如瀑般垂下,髻上打着宝蓝金玉发冠。

    他身穿鹅黄色的锦绣纹络双云衫,腰间拴一根玄色丝绦带,玉玲珑精致剔透,缀着半块祥云玦。

    当人对上他的目光时,瞬觉天地万物静止;感觉舒畅温熙,三月春柳也难拟。

    只一眼,心中的意气瞬间全无,她呆呆地望着他,脱口惊呼出声。

    “这位是?”

    “我的一位至交好友。”

    听谢桐问起,他似乎有些不高兴,说话间语气沉沉地。

    这是他进入这房间后,唯一表现出来的情绪。

    子城听得,立即转过头来,面上笑靥如花。

    只一笑,殷景仿佛得到了安慰,又恢复了方才淡淡的表情。

    谢氏内心如小鹿乱撞,随即回过神来,按捺住躁动的心。

    “公子……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子城。”

    语气当真柔美,谢氏不由得心神荡漾,又面满堆笑地看着殷景,语气有些痴缠。

    “小厨房准备了饭菜,都是平日里公子爱吃的,听闻公子平生最爱梅花酿,正好我有陪嫁,存了三十年的,味道极佳,公子尝尝吧。”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子城的眸子,多了几分柔情。

    “既然是公子的朋友……也……不要客气。”

    说话的一会儿,房间里已经收拾干净。

    见着这尊大佛来,下人也一改平日里的惫懒样,都想着巴结,动作竟十分麻利。

    屏退了下人,殷景携着男子双双落座。

    他亲手打开酒壶,凑近嗅了一口,目色陶醉,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再看向那男子时,眼中温柔得要掐出水来。

    “这梅花酿原是你最爱的,来,你尝尝。”

    谢氏脸上的阴晴不定,见二人缱绻,如身边无人般,才讪讪地开口。

    “公子……这……”

    “子城跟我多年,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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