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布罗百川的决策时,众人虽然感觉意外,但也只会说他鲁莽,顺道赞一声梁京墨的运气真好。因为在正常人的逻辑中,这一轮本应是防守为主,和风劲吹的局面,哪怕出现三家同时用十万兵力防守的场面也不足为奇。但罗百川或许是适应不了从局势一片大好瞬间回落到要和另外两家争胜的巨大心理落差,又怕之前合作过的两家假意分道扬镳,实则暗中继续合作的情况出现,一时冲动之下选择了极其冒进的策略,反被旁边埋伏的梁京墨抓个正着。
虽然也说得上峰回路转,但细究起来毕竟也有心路历程可循。
然而陈治对沈君浩的这一击,在他个人来说却毫无道理。作为刺客,此时的沈君浩已经防线尽失,再来一击的话就要直接退出游戏,在这种情况下刺客的攻击若是失败了就无功而返,成功了也无法夺权,只是为其他两家做嫁衣。
只能这么判断:他是被人收买,用来给沈君浩补上最后一刀。
有反应快点的人已经望向了罗百川和梁京墨,尤其后者的嫌疑最大。毕竟陈治从一开始就和梁京墨一方的项南星走得很近,期间几乎没多少时间和罗百川直接接触,后者就算想要收买他难度极高;再者这样一来,沈君浩亡国出局,罗百川被击破最后一道防线,梁京墨毫发未损,在可以预测的下一轮里,梁京墨已然赢定了。
然而面对着即将到手的胜利,梁京墨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开心。
“不是你?”项南星读懂了他的表情。
“不是。”梁京墨说,“所以我搞不懂罗百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比起被表面情况误导的其他玩家,这两人无疑更接近事情的真相。陈治的行动并非出自梁京墨的安排,他也不是那种先做了再邀功的蠢货,因此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一个:这是罗百川计划的一部分,用来配合他这次让人颇感意外的全军出击。
但问题也就出来了。就像所有人计算的那样,罗百川这次强攻确实推掉了沈君浩的魏国,为他减少了一个对手,但与此同时却让自己陷入了绝对的不利之中。在下一回合开始前,梁京墨的蜀国还剩一条防线,而罗百川却已经门户大开,前者什么策略都不需要,只要全军出击,配合项南星的最后一次刺杀,与对方兑子一次就可以赢了。
项南星分析说:“说不定他没料到你会分兵进攻,还想搏你也是全军防守的可能性?”他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毕竟在这一轮决策前他是极力主张全员防守的,如果把国君换成他的话,此时罗百川就会和他在完全平等的状态下开始最后一局了。
毕竟决策有风险,谁也不是全知全能。罗百川赌了这一把去清除掉沈君浩这个不稳定因素,结果赌输了——这么去想的话,此时的局势也不是那么难理解。然而梁京墨却对此并不满意。“如果陈治只是个普通玩家的话,这么分析也不是不可能。”他说。
“你的意思是陈治还是特别的?”
他看向沈君浩的方向,淡淡地说:“自己看。”
项南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就看到了沈君浩那张脸。那是项南星从未见过的,混杂了愤怒、惊讶、悲哀,同情等丰富情绪的脸,世界上最好的演员也无法栩栩如生地将其模仿,仿佛在刚才那一瞬间,沈君浩经历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个转折。
“竟然是你……”他哑着嗓子说道,“你竟然……”
他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单词,却无法完整地把句子说出来。悲哀的脸上流露着难以置信的情绪,从惊讶,慢慢变化成了释然。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情绪,仿佛他长久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落地了,虽然痛苦不堪,却又因此卸下了心病。沈君浩努力挤出一丝苦笑,没能成功。
陈治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几分羞愧,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只是转过头去,把视线从那个男人的脸上移开。
同样一反常态的还有罗百川。换做是平时的他,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在精神上打击对手的好机会,就算不上蹿下跳一番,至少也要冷嘲热讽几句,让沈君浩留下终生的阴影。然而他却在结果公布后一直沉默着,中间只不过悄悄地一握拳,略微抒发了心中的兴奋,以及隐忍至今积攒的憋屈。
“到最后,还是只有利益最重要。”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只有项南星听见了。
项南星后来才知道他当时这么低调的原因,一个是没必要了,另一个是他不敢刺激陈治已经相当脆弱的神经。能让他背叛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沈君浩,这已经是罗百川创造的一个巨大奇迹了,他不想再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节外生枝。
“陈治就是沈君浩的合作者吧。”梁京墨说,“回想起来,陈治一开始之所以会和你结盟,多半也是沈君浩的意思。毕竟我和他虽然暂时合作,但这个过程里也始终在为最后的反目做准备,他让陈治跟在你身边,就当是留个耳目。而这整个过程中陈治一直隐藏在刺客集团里,不显山不露水,如果最后在关键时刻突然来一下,破坏力也是很惊人的。”
他叹了一口气:“现在这一下落到他自己身上去了啊。”
他不知道,就在他叹出这一口气的时候,看台上的某人也正好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果然结局还是这样。”黄老长长地一叹气,“再怎么微小谨慎,把能做的每一件事都做好,在必要的时候大胆向前,披荆斩棘,却依旧弥补不了先天上的缺陷。论资源不如罗百川,论智谋不如梁京墨,凭着高不成低不就的才能,却将之几乎发挥到了极限,夹在这两个怪物的缝隙里奋战至今……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只可惜,他始终缺一个对等的同伴。一切手段未等发动就被扼杀,实在可惜。”
其他三人都沉默了。在此之前,他们并非没有想过事情会出现类似的反转,毕竟在这种竭尽心机的游戏里出现什么奇谋妙策都不奇怪,身为主持人也见得多了。然而当这一幕真的发生时,他们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沈君浩的悲怆和愤怒扑面而来,当中还混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在这之前,他们从未在一个落败的玩家身上见过如此立体的情绪,大多数人在得知自己即将落败身亡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有不甘,恐惧,或是自暴自弃式的破坏欲。沈君浩站在那里,和他们截然不同。
“黄老。”秋半夏突然说,“我记得您成为主持人之前,是个检察官吧?”
“对。”
“所以沈君浩的真正职业应该也是个检察官。”秋半夏淡淡地说,“从他刚才的打斗动作我就在想了,那是司法系统的人才能学会的技术。加上您罕有地在他身上下注了,也是因为知道彼此是同行吧?”
“可以这么说。”黄老微笑。
“所以他混进监狱的目的是什么?”秋半夏忽然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不光是他,此时看着沈君浩的模样,其他两个主持人多多少少也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感。沈君浩的目标显然不应该是罗百川,他们之间接触太少,不构成恶意针对的理由。而他参加这次游戏的理由也不仅仅是筹码,因为像这三位尽管刑期不短,但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要想通过正常的游戏方式出狱也不是不可能。最关键的地方还是那三人之间的另一份“赌约”。
“尽管我只知道额外赌注的内容,不了解他们定下赌约的动机,但连命都赌上却只为了换取一个秘密,可见这个秘密对于他们来说非常重要,而罗百川为了守护它也不得不冒着泄露的风险也要除掉这两人。”秋半夏说,“梁京墨那个信息犯罪显然是故意为之,求的就是入狱。而他入狱后逐步接近项南星进而靠近罗百川的举动也暴露出他的真实目的。相比之下沈君浩潜伏的时间更长,但我认为在做法乃至动机上,两者应该是一样的。”
对于她的这段推理,黄老却是不置可否。“无所谓,都过去了。”他叹了一口气,“不管他的目的他的手段是什么,现在都结束了。”
在底下,监狱的守卫们已经将被淘汰出局的沈君浩带走。原本应该以押送方式带离场地的,因为大多数落败的玩家都会因为不能接受而展现破坏性的一面,然而沈君浩却始终很平静。“我自己会走。”他说着,甩开了守卫们伸过来的镣铐。在得到黄老的点头肯定后,守卫们最终一左一右走在他的两侧,将他送往那个休息室看管起来。按照规则,他会在比赛之后根据输掉的筹码数重新计算刑期。
而关于那个额外赌注的处理,也是在那之后的事了。
剩下的那场夺权战也像是例行公事般地结束了。攻破罗百川防线的合计有梁京墨、韩子墨以及秦波三人,除掉可以忽略不计的梁京墨,剩下两人如果精诚合作的话未必不能与罗百川一战。然而人的欲望最终在这场短暂的夺取战中占据了上风,两个人虽然合作着尝试夺取平板,却又互相提防,总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先对方一步完成夺权。
罗百川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明显的缝隙。在他的引导之下,两人似乎看到了不少可以动手的机会,但每每都是因为互相干扰而失败。等到三分钟的时限结束,他们不仅没能成功夺权,甚至还因此从陌生人变成了仇敌似的关系。
项南星冷眼看着这一幕,想起了自己曾经对罗百川最直观的感受。这家伙是蛇,精于噬咬残破不堪的人心,只要谁的心里存了杂念和缝隙,就会被他乘虚而入。
他看着站在一边失魂落魄的陈治,心想着,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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