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下棋的场面挺好看的,在这深空之下,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副说不出的美丽场景,只是那捆在甄云韶身上的九道锁链实在是碍眼。
甄云韶每动手落一次棋子,那锁链便发出哗啦乒铃的声音,好在白薇意不在此,不至于听得心烦。
“这里应该是虚幻的世界吧。”白薇看着棋盘说道。
甄云韶点头,“这是棋局里的世界。”
“就是外面的你正在下着的棋吗?”
“是的。”
“那现在的你应该不是真身,而是……神魂?意识?亦或者化身。”
甄云韶看了白薇一眼,“你比我想象的要懂得多。不过以上都不是,这里的我只是一缕神念,不然的话我也没法边在外面下棋,边在这里和你说话。”
白薇点点头。无言,两人闷头落子,只闻锁链哗啦和棋子清响。
半晌后,白薇忽然开口,“谢谢你的身份令牌。”
甄云韶摇摇头,“你并没有用过,不必说谢谢。”
“你怎么知道我没用过?”白薇有些警惕,她担心其中有什么玄机。
甄云韶淡淡开口,“猜的。”她没有在意白薇信不信这个说法,但这的确是猜的。既然是事实,她便不会多做其他为自己辩解。
白薇没有就此多问,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其实都不太影响她。她只是想着叶抚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他说她有问题要问甄云韶,甄云韶也有问题想要问她。这般想着,她现在反而对甄云韶想问自己什么更感兴趣了。但是当她张开嘴准备问出来的瞬间,忽地就怔住了,她陡然意识到如果自己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自己”的话,那么得到的回复一定是摇头。事实上,白薇对甄云韶根本不了解,之所以会这么以为,全在于现在的甄云韶同五年前刚来到明安城的她很像。她说不上像在哪里,只是凭着感觉去猜测,若一定要找个理由的话,大概就是女人之间那点微妙的共鸣吧。
再加之叶抚之前是先说的“你有问题想问她”,再说的“她有问题想要问你”。这般想着,白薇觉得自己最近有些神神叨叨的,都开始抠这种字眼了。想来想去,大概还是觉得希望能够从叶抚那里寻求一点希冀吧。
“昨天晚上……”白薇缓缓开口。说着,她停顿了一下,想要看看甄云韶的反应,但后者始终是那副神情。“你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如今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说道。
甄云韶听此,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难得表情有了些变化,有些歉意,“若是因此惹得你心有不喜,我愿意向你赔不是。”
“不必道歉,我只想知道你那番话的深意。”白薇吸了口气,“容我见识浅短,想不太明白。”
白薇没有明说是那句话,但是甄云韶知道自己昨晚说的话里,唯独那一句“整个学府大抵只有戈昂然院首值得你信任”有深意。
甄云韶想了想,然后说:“院首他想救你。”
简简单单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白薇心头炸响,手指尖的棋子滑落在棋盘上,定定地落在某一处。就在黑子落在棋盘上的一瞬间,与白薇一样,甄云韶脸上袭来震惊。
白薇震惊于甄云韶说的那句话,而甄云韶震惊于白薇阴差阳错下落的那一棋子,那一步莫名其妙地直接将整个棋局换了模样,从先前那随心所欲的境地,变成了毕露的锋芒。
甄云韶停手了,没有再继续落子。她要等一等,要弄清楚这眼下的情况。
白薇自然不知道甄云韶在震惊什么,况且甄云韶的震惊也就是那一瞬间。
“戈昂然?他想救我?”白薇渐渐冷静下来,“你凭什么这么说。”似乎是不愿意在这种严肃的事情上甄云韶又来一句“猜的”,她紧着说:“请你告诉你。”
甄云韶点点头,“半年前,荷园会举办地选址的时候,曾有四个地方得到提名,分别是白羊湖、柳河之围、浅莠湖以及大明湖,当时最被看好的是白羊湖,最不被看好的是大明湖。戈院首虽为院首,但并非学府独断之人,选定举办地也只能通过学府院首会决定,最后除了院首一人投了浅莠湖以外,其余人全部认定大明湖。”
“可这能又证明什么?顶多只能说明他想荷园会的举办地在浅莠湖吧。”白薇皱起眉。
甄云韶点头,“的确如此。但你不妨换个角度去看。除了院首一人以外,其余人都想荷园会在大明湖举办。我想,你应当明白自己的存在吧。院首他身为学府的最受尊敬的人,都没法去改变,兴许你大概知道荷园会选在大明湖是注定的事。”
听此,白薇神色黯淡下来了。“荷园会过后便要成神”,这件事始终压在她心头,到现在被甄云韶再次提及,便如同身负大山,喘不过气来。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白薇的神情变化。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白薇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为何荷园会选在大明湖是注定的事,更加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的秘密,但她很想知道,不然的话也不会冒着神魂受伤、道基受损的风险去帮助井不停创造棋盘世界了。通过白薇的神情,甄云韶看出来了,这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对白薇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她没有去安慰白薇,也不多说其他的话,继续说:“选址结束后,院首无能为力地去改变,却三番几次地发起征求,想要推迟这次的荷园会,甚至有意把荷园会推迟到岁末同青梅会一起办。但依旧没用。然后……”接下来要说的便是明安城大阵的事,甄云韶开始考虑要不要同白薇说。最后她还是决定说出来。
“然后,大安湖和大明湖阵眼交替……”她看了看白薇的神情,见到后者并无多少惊讶,便明白白薇她应当是知道的,“阵眼交替后,你应该所处的位置便是大明湖了。因为第二天就是荷园会,时间紧迫,原本应当是直接把你带到大明湖去的,但是院首最后驳回了众人的意见,亲自写信让你以客人的方式做客荷园会,同时,让你能够在大明湖自由活动。”
白薇听此,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才说:“只是这些的话,似乎看不到他想救我的动机。”
甄云韶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力,“动机是发生在能够实现的情况下,而救你,是院首他无能为力的。”
白薇漠然。她比甄云韶更加清楚自己的情况,清楚地知道有着更加厉害的人在控制着局面,即便戈昂然是青梅学府的院首,也只是一个半圣而已。她想起那天唐康忽然降临在她面前的那番话语,想起莫芊芊携同自己逃跑时被抓回来的那一只遮天的黑手,这些都是戈昂然所无法去面对的。
五年时间,习惯了封闭内心的白薇依旧是不愿意相信除了莫芊芊以外会有人愿意救她。一直以来,她都明白自己是作为一个“棋子”的身份存在于明安城的,见多了算计与谋划,以至于在听到甄云韶说起戈昂然想救自己的时候也以为那是算计,是谋划。她不愿意相信,会有人真心真意地愿意去救她。
“其实挺悲哀的,无法自救,就只能等待被人所救。”白薇勉强一笑,“现在的局面,被救了是意外,没有被救便是注定。”
甄云韶看着白薇的神情,忽地有些心疼。她不喜欢这种被束缚住,被安排好了一切的人生。一番回想下来,却发现自己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早已被安排好了。又是那般话,女人之间那点微妙的共鸣让她切身地感受到了白薇的无奈与酸楚,心疼她的同时也是在心疼自己。
虽然她心疼白薇,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是一个理性的人,也是这样过度的理性让她甘愿被安排。
到了最后,白薇也并不知道甄云韶所谓的戈昂然想救自己是谋划算计还是真心真意。尽管她希望是真心真意,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去相信。这是她的悲哀,一个骨子里充满了怀疑的女人,等待着有人来将她救赎。
“之前有人告诉我,在荷园会过后,我便会成神,”白薇陡然说出这句话,“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让甄云韶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成神?什么成神?”
“你不知道吗?”白薇呼了口气,“先前听你说了那么多,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甄云韶低下头,“对不起,若是触及到了你的秘密,大可不必说下去。”
白薇摇摇头,“算不上什么秘密,反正荷园会过后也就是人尽皆知的了,那些家伙也从来没有让我保守秘密。”
“那,那人是谁?”
“你应该挺耳熟的,他叫唐康。”
甄云韶陡然心惊,无言,这一刻她明白了许多,明白了为何戈院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无法去争取到转机,明白了为何先前明安城遭难时唐康圣人会出现。原来……原来这一切的背后便站着那位千年圣啊。
“成……成神指的是?”甄云韶的语气不再平静。
“五年前我被找到,他们说我是天生神格之人,于是把我带到明安城,结成大阵束缚在枳香楼然后养神性,而荷园会结束后便是神性大成之时,到时候神位一立,便是神了。”白薇习惯了自己的处境,说起话来如同陈述一件事那般简单,她没有说起自己对这件事的任何态度。
“神,原来是那样的神啊……”甄云韶呢喃一声。
白薇继续道:“对了,神位已经立好了,就在两湖之间的那座山上,名字叫‘无上清净通宝天尊’。”
听到这个名字,甄云韶只觉呼吸困难。她知道无上清净通宝天尊这个神位是怎样的神位,那是足以承担一个诸如儒释道大家大教般存在因果的因果神。这位因果神原名通宝天尊,起身于道家,立道成脉后,在道家遭遇世难劫时,甘愿燃烧一身道果化身无上神位,为道家许下清净果,然后自身承担了无尽世难罪业,就此销陨,后来道家为其封号“无上清净通宝天尊”,他出身的道山更名清净山,所出道观更名清净观。
“原来……原来他们是要你承担这次的大因果……”甄云韶如同魔怔了一般,低着头喃喃自语,“因果……罪业……来自落星关的罪业……世难……”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身上的锁链哗啦响个不停。与之相反的白薇却泰然自若地坐着。就好像,要成神的不是白薇,而是甄云韶。
“你没事吧?用不着这样子的。”白薇出言安慰。
却是这样一句轻轻巧巧的安慰,让甄云韶本就不稳定的情绪崩溃了,她蹙着眉,嘶吼着说:“你不怕吗!你就一点都不怕吗!为什么还要来安慰我,应该是我安慰你啊!”泛红的眼眶,弥漫着雾气。
白薇愣住了。她不太理解这个不过和自己相识一天的人,到底是处于什么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绪崩溃。她呼出口气,轻声说:“怕啊,其实我很怕的,但是五年来这么过去了,总要承受得住的,不然怎么能好好和你说话。”
甄云韶埋下头,低声幽咽,“那可是整个东土所有人加起来都承受不住的因果啊,他们凭什么让你来承受,为什么自己不去……为什么……”
这一刻,甄云韶忽然有些明白戈院首为何想要去帮助白薇了,也明白了明安城背后的秘密就是眼前这个还只是个普通人的女人。她心里升起了厌恶,厌恶那些所谓的掌控一切的人。久久以来,一直听话,接受安排的她第一次升起了反抗的心理。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不能再默不作声地接受安排了,即便能做到的微乎其微激不起任何波澜,即便是做了那些站在山巅的大人物们对立面,也要去反抗。因为她觉得这件事是错的,是错的,即便改正不了也不能当做是对的。
这里安静了许久。甄云韶忽然抬起头,咬着牙对白薇说:“这盘棋,我要赢!”
白薇愣了愣,“这盘吗?你肯定能赢啊,我下不过你的。”
甄云韶摇摇头,她站起来,指着无尽星空,“我说的是这盘棋。”
“这盘棋,我一定要赢!”
声音震震地响起在白薇脑海里。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叶抚先前为何执意让自己来这里了。她恍惚了神情,低头看着棋盘,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语——
“我能依靠你吗?”
回答她的是一颗从棋笥滚落而出的黑子。她伸手捏起黑子,感受到一抹温热,忽地,笑了。
……
“你是谁?”
井不停看着门外的叶抚,皱起了眉。
叶抚回答:“我叫叶抚,叶子的叶,抚摸的抚。是三味书屋的先生。”他很直接,报上了真名,真身份,并不同井不停隐瞒什么。
“三味书屋?”井不停并没有听过,他没有细问,“你的出现令我感到意外。”
叶抚笑着说:“你的棋盘世界,没让我感到意外。”
来者不善。这是井不停的第一反应。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没法控制棋盘世界里的这个叶抚,不由得想,兴许这个人就是之前感受到的那一缕外来的气息。
“这位先生,莅临寒舍,不知有何事?”井不停不缺叶抚的实力,但知道能够不经过自己同意便进来,定然非凡。而且看样子,他觉得这个叶抚应该也是儒家的人,想必还是青梅学府的人,也就没有表露敌意。毕竟,阴阳家和儒家来往较多。
“我想找你下盘棋,顺便和你说一些事。”
“找我下棋?”比起这个,井不停在意的是叶抚说的“一些事”。“什么事?”
叶抚笑笑,“下棋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想必先生应该知道,我现在正在外面下棋,在这里的只是我的一缕神念。下棋时,若是令先生不满意了,还请见谅。”井不停说。
“我下棋也就图个乐。”言下之意,说事才是正事。
井不停略做沉思,请手道:“先生请。”
第二百四十七章 女人之间的棋与男人之间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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