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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上柳梢头

    春瑛被他盯了几眼,觉得有些毛毛的,心想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那小胡子笑问:“小姑娘,你读过书?”

    当然读过啦!春瑛正想回答,忽然想起现在的身份,忙改了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转身就走。

    那小胡子笑着拦住她:“罢罢,你既猜出来了,又比我先来,这灯就归你吧。”说罢将鲤鱼灯塞到春瑛手中。

    春瑛一愣:“可这是你猜回来的呀?”

    “我还可以再猜,这就当作是方才我朋友冲撞了你的赔礼吧。”小胡子不在意地摆摆手,便仰头去看其他花灯。春瑛却觉得有些不妥:“你朋友撞了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你赔?再说,我也用不着你们赔。”她又要把灯还回去。

    小胡子微微一笑,指着一盏谜面为“春秋”两个字的走马灯对摊主道:“一年半载,无冬无夏。”

    春瑛还没听懂他的意思,那摊主已经笑吟吟地将灯奉上:“您又猜着了。”小胡子接过灯看了看,回头对春瑛笑道:“我这花灯是要捎给小侄儿的,你那鲤鱼灯虽好,却不及这个精巧,但丢了也颇可惜的。请你帮我处置了吧,如何?”

    春瑛这下倒不好再拒绝了,瞄了他几眼,便学着母亲新教的礼节,福了一福:“那我就多谢了。”

    小胡子笑着点点头,提着那花灯施施然去了。春瑛目送他的背影,低头看看手里的灯,心中也有几分欣喜。

    路妈妈见了她的灯,听说是女儿特地猜谜猜回来的,脸上也满是喜意。紫鱼在旁掩嘴笑道:“你家二闺女还真贴心,特特拿了盏灯回来,一看就知道是给你的。”路妈妈轻推她一记,将灯递给丈夫:“拿回去放好,明儿给儿子耍,小心别跌坏了。”

    路有贵接过灯,叹了口气:“闺女怎么没给我也弄一盏回来呀?”

    春瑛有些慌了:“我只来得及猜这盏……”紫鱼笑着拉她走:“怕什么?你爹跟你说着玩儿呢,来,咱吃元宵去。”

    春瑛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回头见父亲脸上果然没有不悦的神色,才松了口气,同时心里也有些郁郁的,若是她的亲生父母,哪里还用得着担心这些?

    他们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来到街角的一处小食摊处,那里有卖热腾腾香喷喷的元宵,足足有八九种馅料。老板是一对小夫妻,似乎与于家媳妇相熟,与队伍中好几个家丁媳妇子也都是认得的,见他们来的人多,特地多送了一盆桂花酒酿圆子上来。

    每个孩子都分了一碗四个元宵,春瑛分到的是芝麻、绿豆、糖渍桂花和咸肉四种馅儿的,糯米雪白甜软,元宵皮薄馅香,汤里还有一种淡淡的酒香味,一碗吃下来,全身都暖和了。路妈妈特地用勺子各舀了一大勺圆子进丈夫、女儿的碗,轮到自己时,圆子却已被瓜分完了。

    春瑛回舀了几个给她,然后便坐在一旁边吃边听人们悄悄议论老板夫妻的事。这对夫妻似乎原来也是侯府的下人,男的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被打了一顿赶出来,女的原是大少爷跟前的丫头,之前就被家里人许给了男方,见状拼死求了主人,让她用多年积蓄自赎自身,出来与男的成了婚。女方家人生气她自作主张,要跟她断绝关系,小夫妻俩现在只靠在街头卖点吃食赚几个钱过活。

    于家的小声在旁边问那小媳妇,最近是否还有混混来闹事。那小媳妇低头小声道:“腊月里闹了两回,灯哥差点没跟人打起来,我只好塞了几个钱,才把那些人送走了。”

    于家的叹了口气:“你爹娘还没消气么?要是他们肯伸把手,哪里会到这个地步?毕竟是亲生骨肉,即便有再大的气,过了两年,也该消了才是。”

    小媳妇垂手站在一边,只是不说话。于家的见状忙推了她一把:“上回我说什么来着?既然你老子娘不肯帮忙,怎么不去求大少爷?他一贯心善,你又是从小儿服侍他的,他怎会不答应?只要大少爷对衙门里说一声,你还怕有人上门来闹事?”

    小媳妇低声道:“怪麻烦的……大少爷也不容易……他如今又娶了奶奶……”

    在邻桌吃圆子的小伍听见,便转身对她说:“南灯嫂子,我们奶奶最是和气,对咱们这些人极好的,你若不敢去,我帮你说一声如何?”

    “别!”那小媳妇忙拦住他,犹豫半晌,才叹道,“大少爷在家是个什么情形,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何苦给他添麻烦?我们灯哥……你们也知道他是为什么被撵出来的……”

    听到她的话,于家的不说话了,小伍撇撇嘴,正想说些什么,但顿了顿,又放弃了,只是埋头吃圆子。

    春瑛听得没头没尾的,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问问清楚,却又不知道问谁,又担心会引人注目,只得忍住好奇心。她闷了一肚子气,实在不痛快。

    幸好旁边路妈妈和卢嫂子紫鱼也在议论这件事,她们对这件事显然更了解。

    紫鱼轻声问:“我怎么记得,这小媳妇仿佛是大少爷屋里的红玉姑娘?她几时被放出来的?”

    路妈妈小声答道:“就是两年前。她男人就是二少爷跟前的南灯,因惹恼了二少爷,被赶出来了。红玉原跟他有婚约,便求了大少爷的恩典,赎身出来成了亲。他夫妻俩在街面上做生意已有些时日了,总是搬来搬去的。原来还在后街街尾,二少爷发了话,才挪到别处去的。”

    “南灯小哥?我记得他老子是侯爷跟前得用的,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谁知道呢?他老子前几年就急病死了,老娘跟妹妹又被派出庄上,侯爷向来不管内务,夫人又总是对他们那几家人淡淡的。但凡有个人帮着说句好话,二少爷也不会……从前南灯小哥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如今在街角摆个小摊,还有混混来欺负,啧啧……只怕红玉也受了不少苦呢!”

    老姐妹俩齐齐转头去瞧了一眼那小媳妇红玉,不约而同地看到对方瘦削的脸颊和不复细白滑嫩的双手,都叹了口气。

    路妈妈压低声音道:“也是她糊涂,若是她没自赎身出来,如今在府里至少也是个管事媳妇,吃穿不愁的。若实在想出来,等到大少爷娶亲,上头也会有恩典。她硬求出府,不但老太太和太太不高兴,一家子的体面都没了。南灯小哥又得罪了二少爷,他们怎会过得好?”

    紫鱼摇摇头:“即便不是如此,在外头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二人无根无业,南灯小哥只读了些半通不通的书,红玉只知道怎么服侍人,两人都没吃过苦,能有今天就不错了。小百姓的日子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两人都在为那小媳妇惋惜,春瑛在旁边听了,留了个心眼。

    原来家生子赎身,也是有门道的,要遇上“恩典”?不过这“恩典”通常什么时候有呢?施予的对象是否有限制?

    得了自由身,成为小老百姓,日子真会那么难过吗?她有些不信邪。不管怎么说,有了自由,总比为人奴仆要强。

    吃完元宵,众人纷纷付了钱。春瑛留意到,于家的和紫鱼都多给了几文。南灯却一声不吭地还了回去,然后便回到锅边忙活了。红玉微笑着向于家的和紫鱼福了一福,见又有人来吃元宵,便忙招呼客人去了。春瑛走出很远,才回头看到她小心地给丈夫拭汗。

    看完灯,已经很晚了。一大帮男人要先回去,也许私底下也会找地方喝两杯,他们各自的老婆嘱咐了一大堆话,才将他们放走。

    春瑛告别了父亲与弟弟,跟母亲随一众媳妇子和小丫头们参加走百病活动。因夜晚风大,已有不少人添上了披风或夹身,而且大都是白色或接近白色的,还有人特特从袖袋中掏出簪环戴上,也有人借了灯市上的光亮,拿出小手镜给自己补妆的。春瑛看了大奇,心想去散步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么?

    于家的见众人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便点了一支香,走在最前头领路,后面众人手拉手地跟着走。春瑛紧紧跟在母亲后头,再前面就是紫鱼,后面跟的则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小丫头,她隐约记得,那似乎是隔壁院子里的人。那小丫头对她傻傻一笑:“我是十儿,你还记得不?听说你把所有人都忘了?”

    春瑛干笑两声,便假装要看路边的灯,引开了十儿的注意力。

    她们一路走,逢桥便过,过桥时还有人念什么“鬼跑了,病没了”之类的话,也有人闭眼小声祈求这一年都不会生病。一路上她们也遇上其他走百病的妇女,挑剔地瞟着人家的衣服针线和戴的首饰,酸两句,便各自走开,遇到有男子聚在路旁边看边议论,也毫不在意,反而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十儿一路不敢抬头,脸红红的只是偷偷抬眼望着两边笑。春瑛却觉得这种活动有些意思,就象在逛街时,别人看自己,自己也在看别人,她还顺便了解了不少流行的古代衣服发型式样呢。

    月亮慢慢升上中天,月光如水银泄地般洒了满地。她们经过的大都是闹市,但偶尔也有寂静处,看着路两旁的树影静静映在屋墙与地面上,寒风吹来,树与影都微微摇动,别有一番味道。

    当走过的桥数达到三时,城门就在她们前方不远处了。小姑娘们是不过去的,已成婚的媳妇子们互相打趣着,排队走到城门洞里摸门钉。城门早已关闭了,门洞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偶尔有人惊叫,说摸到了,众人都会恭喜她。因为摸中门钉,就表示会生男胎。年纪较大的妇女摸到,别人也会祝贺她大吉大利。

    众人尽兴而归。春瑛也觉得心情愉快,连步子也轻快起来。路上有同伴惊呼丢了簪子,有人则掉了一只耳环,其他人安慰几句,仍旧笑着推她们走,失主虽然心疼,却没说什么。春瑛有些奇怪,便问母亲。路妈妈笑道:“丢了灾厄,自然是好事。”但看神情,她分明没有羡慕别人的意思。

    春瑛还想再问,却听到身后的十儿尖叫一声扑到她身上,颤声道:“后面有鬼……”春瑛忙回头看,果然看到有几个黄点点在远处的黑暗中飞舞,便结结巴巴地道:“这个……那边是坟地吧?不要怕,这不是鬼。”

    路妈妈却拍了她的头一记:“当然不是鬼!别瞎说!”她瞥了那些光点一眼:“顶多是贪婪鬼罢了。”说罢拉着两个小姑娘的手就走。春瑛踉跄了几步,回过头来,却看到那些光点越来越接近她们了,已经可以看到,那事实上是几个拿着小灯笼的人影,正伏地摸着什么。她打了个冷战,转回头去再也不看了。

    回到后街,已经是半夜。于家的禁止众人喧哗,让他们小心地回到各自的院子去。春瑛回头再看一眼远处未熄的灯火,踏进了院门。

    元宵节庆过去,侯府后街的人们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在府中有职司的人回去上差,新人们也准备进府了。

    春瑛在屋里满头大汗地对付一副简单的“蝶恋花”刺绣,忽然被母亲开门的声音吓了一跳,见她激动得满脸通红,便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路妈妈冲到炕边道:“府里来人接崔丫头了,不是方婆子!”

    方婆子?春瑛眨眨眼:“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路妈妈拍了她脑袋一记,“当然是去找管家娘子,求她把你的差事从崔丫头手上要回来呀!”

    哎?春瑛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母亲拖下了炕,急急奔出屋子。

    院子当中放着一把靠背椅子,一个老妇人坐在上头,翘起二郎腿,身后立着一个年轻些的婆子,正左右打量着。崔家门口处,崔姑娘已经提着包袱出了门,崔寡妇在后头哭着嘱咐她话。

    路妈妈拉着女儿冲到中年妇人面前,道:“关大娘,名册上写的是我闺女的名儿,原是因我闺女病了才换成那崔丫头的,如今我闺女好了,仍旧让她去吧?”

    她话音刚落,春瑛已经傻了眼。而崔姑娘也怔怔地盯着她们,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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