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偏僻的小村子,窝在一大片紧紧相连的大山之间,一户一户都盖着一字式的房子,随着山势而建,却连不成片,零星的散落在山间。
比之墓园附近的村子,这里可是穷了太多了,羊肠小道,细弱而婉转,那报废的出租车仅仅勉强可以通过,地势起伏,车颠簸的叮当三响。
参差不齐的建筑,有些低矮的房子,连贝贝也要含下腰身才能进去,破败不堪的门房,更加破败不堪的门板,铁板翘起了边儿。
这里也许是她见过最接地气的地方了,她还从未和土地这般贴近过。大山终是大山,这一片和那一片其实没什么区别,黑黑的土地上,白白的雪,巧克力和牛奶,多么乏味的漂亮。近前的村子大不相同了,这里看起来简易得过分随性了。
“姑娘,你跟你对象联系一下,这就是十二队了,他家在哪呀?”那司机发话了,车一直开不快,深一脚浅一脚的,他总是抱怨。
贝贝下了车,旁边的矮门脸儿上,红铅油写的大字,卖点,两字偏还错一个,错了那个写得更大些的。若不是还开着门,这里到像是荒废了的卖店,她掏出手机,边给彭程打电话,边走进那卖店里了。
连零食都是模仿城市里的样子生产的山寨货,条形码也没有。凉红茶,这到底是个什么玩应儿。贝贝看了看,包装得和冰红茶一摸一样,只是换了个字。她太渴了,便还是买了两瓶,出来给那司机一瓶,拧开喝了一口,全也不是冰红茶的味道。
又驶过一条小桥再拐过两个弯才到了彭程的家,那戳在村子最靠近大山的里面,像幅油画上的远景,那孤独的三间房子。
——
三间一字式的房子,后面最高处的那间,应该是许多年了,门脸也是那般的低矮,泥土烤干了的颜色,像个火柴盒子。四面的墙和刚刚看见的那些房子一样,都是灰黑色的土坯,房檐上挂着一排苞米棒子,苞米被阳光晒得越发脱水,黄得更加刺眼了,像是照相馆里用的那种场景。
前面并排的两间房子都很新,还挺漂亮的,那大概是这个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了,外面都贴着纯白色的瓷砖。门前一条大土坡,陡极了,直通到下面的土道上。
出租车缓缓的开过去,那老家伙已经没有力气开上土坡了。彭程就站在路口边上,他倚着大山,白雪皑皑的山映衬着他披着大衣的清秀样子,跟这个村子,这座山格格不入。
小伙子的脸上的纱布已经全都拆掉了,鼻子里原来塞着的什么东西也都拿出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贝贝看他仍是觉得怪异,像是两张重叠在一起的脸,总有些不同的,偏是别人都看不见。彭程说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拆除肉线,所以嘴上还有一点肿,但是他看起来已经好看多了,本就清秀的小脸,这下似乎真的无懈可击了。
他见贝贝的车开了过来,身子便不由自主的朝前探,那眼睛里闪闪烁烁的,却没敢笑得很开。贝贝坐在副驾驶上,通透的挡风玻璃,他们四目相对,她愣愣的瞧他,他感慨得几近热泪盈眶。
他急切的朝她走来,脚下的步子踉跄了,她便赶忙的叫停了车。
彭程拉开车门便说:“媳妇,你来了。”他殷勤的牵着贝贝下了车,回头看着身后的那几个人,那个医院里的陌生女人,还有更加陌生的其他人,他搂不住的笑,好不骄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贝贝有些尴尬,那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看了看他,他也只是美滋滋的看着她,不置可否,就好像她来了,便是什么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那个,车后备箱里有东西。”她生怯的说。
——
“贝贝你坐着嗷。”
矮个子女人突然进屋来了,闷头儿叨咕了一句就又出去了,大体是这个意思吧,贝贝没太听清楚,也没来得急回应,那女人就出去了。她坐到炕上,火炕烧得好热,坐上去身子便被哄得暖暖的,她瞧了彭程一眼,他偏窃喜的看她不语,更让她不知所措。
这儿是前面两个白房子里的一间,彭程脱了鞋也上了炕,他拿了个花布面的垫子,盖在贝贝的脚上,双手按住,翘起笑脸来对着她:“媳妇儿,你冷不冷?”
“不冷,还行,就是道上耽搁太久了。”贝贝也把手塞进垫子的下面,感觉指间的疼稍缓了些。
“贝贝你吃点啥?”偏巧这功夫,那矮个子女人又进来了,她拿了个竹编的簸箕,好精致的小簸箕,比贝贝之前见过的那些簸箕都小一些,上面全是核桃和榛子。那女人低着头,嘴里细碎的念叨,说是核桃不知道好不好,让贝贝尝尝看,挑着爱吃的吃。
“媳妇儿你吃,你不爱吃核桃吗?”彭程说着,把那簸箕搬了过来,放到姑娘的眼前,想了想,又抱怨了一句:“没买钳子呢!”他微蹙起眉头。
“媳妇儿,你先吃榛子,我出去给你砸开。”他随手抓了一把,一步跨下炕。
“别,被,不用……”如何也是拦不住他了。
——
这屋子,定是小两口的房子,现在只剩下贝贝自己了,榛子还是好的,不像是这乡下的东西,又大又香。右边的墙上贴着幅小两口的照片,婚纱照片,那女人矫情的搔首弄姿,明显是第一次结婚,很不熟稔的样子。
“媳妇儿,你尝尝。”转眼彭程便捧着核桃仁回来了,他爬上火炕,跪着往里挪了过来,双手捧着核桃仁,举到姑娘的眼前,那些已经碎裂的核桃仁,妥帖的躺在他的手窝里,他舔了舔嘴唇。
“你吃呗!你咋不吃呢!”贝贝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咔吧一声响,脆脆的,她亮闪的眼睛里,满满的欢喜,到底是好味道,却远不敌他的一捧心意。
“我吃这玩意上头,就给你自己买的,这家子人都不吃核桃。”彭程看她爱吃,笑得更加得意了。
——
“他们咋都不进来,那女的是谁呀?”贝贝趴着窗口,看着窗外忙里忙外的人,那年轻的穿着花棉袄的女人,领着一个地缸高的孩子,在新房子前站着,她便是那婚纱照里的女人了,一样骨瘦如柴的姑娘,花棉袄像是挂在她身上救生衣,全也不贴合着。
“我嫂子啊!这不就她吗?”彭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这房子是她的屋子,那男的就我哥。”
西北角的木质笼子里面有只灰脖子的鸭子,一个高个子的消瘦男人正从那笼子里掏着什么,他蹲在那里,只是一个大大的背影。
“那那个年纪大点的男人是你爸呗!”
仍是个精瘦的老汉,他佝偻着身子,这家人都瘦得厉害。老汉背着手,在一堆木方中间穿过,他也不进屋,也不说什么话,旁若无人。外屋叮叮咣咣的舀水声把贝贝吓了一跳,她赶忙又在炕上规规矩矩的坐好了。
“嗯!刚才拿核桃进来的,那是我妈。”彭程说得轻松极了,但他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跪在炕上,胳膊的肌肉却僵硬着,他紧张得不肯放松下来,许是生怕这一句话,他便真的失去面前的姑娘了。
贝贝瞳孔果然放大了:“啊!他们你是亲生的吗?可你跟他们都不像哎!”姑娘极力的用一种震惊来掩饰另一种,那更让她震撼,内心里再不能平静的一种。那个小个子的女人,一点也像卖化妆品的,她就像是菜市场旁边,从大山里来,来卖狗宝咸菜的乡下人。
“我也不知道。”彭程伸手挠了挠头,想了想,自己便也笑了。
——
贝贝被这突如其来的妈给弄蒙了,她虽然没说,可心里是怀疑的。她从没想过彭程的妈妈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们太不像了,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在她的脑袋里,她觉得彭程的妈妈大体是个穿着勒紧身体的碎花小衫,描眉画眼儿的风韵妇人。
矮个子女人似乎也很尴尬,她口音含糊,像有什么东西含在嘴里说不明白似的,她又进来了,送了些水果进来,就只说:“贝贝坐着,你坐着,你吃。”她来回的躲避贝贝注视,活像她是从小养着彭程的童养媳,看着自己的男人,从大山外面找来一位有学问,有本事的年轻女兵一般,胆怯而拘谨。
姑娘的注视对这一家人来说,似乎都是莫大的考验,彭程的嫂子也一直都没有进屋。那个鸭笼子前的男人,难道真的是彭程的哥哥,他说他哥叫张超,一个黑灿灿的,精瘦的农民,他苍老极了。算年纪,他比贝贝还要小两岁,却是一脸的耕耘不错。
彭程的小巴掌脸那么的清秀,可那个人绝不像是彭程的哥哥,到像是他下地务农,稍有痴傻的老叔。
——
“媳妇儿,那就是我跟你说的猴儿。”
小孩子啥时候跑出去的也不知道,他又跑了回来,跑进了屋,一推门看见贝贝,撩起眼皮很不好意思的瞅了她一眼,那小眼神儿,腼腆极了,彭程笑得合不拢嘴,他特意看了看贝贝,见姑娘也笑了,他招手让那孩子过来。
“小伙!”彭程吓住了那小孩,偏把一张脸冷了下来:“你过来,过来看看二婶。”他偏要这样说,偷偷的瞄着姑娘的反应。无论他如何叫唤,那孩子都只是一下下的瞟着贝贝,也不叫人,也不朝前迈步。
“你咋这么怂了,你刚才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啥来的?”
听彭程这样教训他,小孩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他抿嘴笑了,摇了摇头,跟彭程约定了啥都再不开口了,转身要跑。
“你上哪去了?”彭程一把薅住了他衣领,把那小小子扥了过来,抻到炕上。
小孩子挣扎着叫唤:“老姨姥和我三舅来了,还有二姑奶,和三姑奶。”
“先别说那些个,你跟谁说话呢?这谁?”
“二婶,二婶……”那孩子赶忙的嚷到,贝贝便把他抱了过来,才一松手,他就真的跟猴子似的蹦到地上,去沙发那坐下,低着个头,满脸通红,再不靠近了。
——
“一会儿我老姨过来了,还有我姑。”
彭程笑眉笑眼的看着贝贝,他看起来高兴极了,贝贝也笑呵呵的看他。也许她还不知道,彭程说他老姨来了,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些人都是来看新媳妇儿的,看这不一样的孩子,到底能带回来个什么。她笑,可她不懂,那不仅仅代表礼貌,她单纯的以为那只是笑笑,就连彭程也不懂。
花棉袄的嫂子进屋了,头一下进屋,她似乎不大情愿,爱理不理的她说:“贝贝嗷,你坐你坐。”
嫂子冷着张脸,强挤出来的笑,笑得假惺惺的,她只搪塞了贝贝一句,便转头又跟彭程说话:“二儿呀!我二姑来了,老姨,还有三姑。”她挑着眉毛,点了点头,叔嫂之间,便像是那意思就都明了了,她连忙出门,临走的时候把那小小子抻下了起来,带了出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那炕上的姑娘看起来像个傻子,她初来乍到,总有些陌生和无知。
——
不一会儿的功夫,屋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好像是一瞬间的,那些个不知道是谁的老娘们,都高昂着调门子,才刚走上下面的土坡,声音都刮进屋里了。高高低低的从炕上坐到旁边的沙发上,那么些个人,坐了一大片,贝贝觉得自己就像是公园里花尾巴的孔雀,他们都在看她,稀罕透了。
那些人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的,彭程说叫老姨,她也叫老姨,说叫二姑她便也叫二姑,一回头再看,便也分不清哪一个是老姨,哪一个是二姑了。
她们大多是臃肿的身子,细胳膊细腿的,偏都有个浑圆的肚子,和黑堂堂的脸色,颧骨油亮通红,唯独彭程的表弟,这一群老女人中间仅有的年轻男人,到没像他们这般雷同。
表弟人长得高高壮壮的,像头年轻的骡子,厚实的肩膀很宽,大体是干上肢受重的体力活的,胳膊上的肌肉异常发达,像是香肠里多出来的那块儿,人都挤变了形了,跟两条腿不太搭调。
他一进屋就坐在炕沿上了,闷头儿吃着瓜子,背对着炕里的姑娘,他很羞涩,毕竟那是他嫂子。那么多的人,独独他没有笑么滋的仔细打量贝贝,他脑袋就那么的低着,使劲儿低着,低得从后面也看不见什么脑袋,像是只有一个身子戳在炕沿上。
好一阵子以后,他嗑了一大把瓜子皮,在手里攥着,突然,他从两个女人中间的夹空里转过头来,对贝贝说:“二嫂,我二哥跟我说,说你喝羊汤能喝三碗。”
贝贝生生的咽了一口吐沫,她瞪大了眼睛,求助似得瞟了彭程一眼,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便尴尬的笑了。她刚才听小猴子叫二婶儿不那么难受了,还不很适应二嫂这个称呼,姑娘标准的微笑僵在嘴边上了,她感觉嗓子里燥热难耐。
“真的呀!”表弟似乎很吃惊,推搡着又往炕里窜了窜:“我还合计我二哥蒙我呢!一般哪有小姑娘能喝三碗的,那二嫂你真能喝。”表弟这实话说得可真切了,憨直得让人心里的害臊没处躲藏,贝贝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哦,对了二嫂,我二哥说你老好了。”他把瓜子整个的扔进嘴里,发出咔吧的一声响,然后吐出嗑开的瓜子皮,他晃着硕大的脑壳子,头发像是钉在头皮上的钉子,看起来又黑又硬,笑得眼睛都挤没了:“他说为了你,他宁可去掏大粪,都把我恶心完了。”
一捧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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