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日升,过了一日。
临朐县城,正是午时,艳阳高照。
城内东区一所矮墙大院内,青砖瓦房错落相间,布置成几重院落。后院厢房内一个素服男子正坐在正厅内的松木桌旁饮茶,一个玄衣小厮在后服侍。
男子脸庞清瘦,颌下一缕胡须被精心梳理过,见到面容当在四旬以上。他右手摩挲着一盏茶盅,杯中茶水已经饮尽,他也不让小厮再斟茶,只是皱着蚕眉想了好一会。
“小姐可在?”半晌后男子慢慢问道。
“老爷,您忘了,自昨日城门就已经禁止各色人等出入了,想要出入城门,必须要有县里达鲁花赤大人的批条才可以。小姐昨日还想着与孔家的公子和小姐出城去看西山的妙相寺的,因为没有成行,今日还有些不乐呢!”小厮上前回道。
“哦,我倒是忘了此事,城里里可有新的消息?”
“不曾听说,只是城里今日又招了几百个役夫,官府们都让他们往城墙上抬送石木,小的一个族弟也被召去。现在两个城门都有兵丁看守,城门附近的一些民宅已经被清空,各有官军驻扎在那里。自昨日起城外的菜贩,樵夫等就都不让进城了,只有十几个官家许可的采办方可出城采买,城里的米粮和蔬菜价格已经翻了一倍,老夫人早上还叹这世道不靖,小民难活呢!”小厮话多,男子一句问话扯出后面好几句。
“唉,天灾人祸,乱象丛生,怜我子民,苦日多多。”男子叹道。
“小姐现在哪里?”
“上午与孔家公子和孔家小姐结伴去了街市游玩,现在还未回转。”
“罢了,告诉夫人,午饭就拖一拖,待他们回来再上吧。”
“是,小的这就去告诉夫人和伙房。”小厮答应后,出门去了。
男子姓田,名烈,在城内自办一个书塾授业多年,虽不算桃李满天下,也是子弟众多。因田烈秉性清直,授业育德严苛,其弟子多忠耿良善,在城里颇有清名。
田烈因性情刚直,虽腹有经纶但不喜于县达鲁花赤之眼,故县里的教喻之职根本落不到田烈身上。县尹谢林倒是对田烈的为人和才学甚是钦佩,暗叹明珠蒙尘于市井,不能为朝廷效力,广为教喻良才。
田烈家中有一妻和一个爱女田欣,因为家族中祖上还有部分遗产,家中的光景尚殷实。田烈自幼书香门第,自己虽没有什么功名,但是诗礼传家,书香之风尚浓,爱女自幼受其教导,现在通诗文,也善女工。前年已经及笄,城里好几家大户都来提亲,但是夫妇两人对提亲的对象都不甚满意,此事就一直拖下来。
前两日孔家兄妹自益都坐车归曲阜,因为孔家兄妹与爱女相熟,,故转道临朐,见面后两女自是说不完的悄悄话,孔家兄长名孔英,小妹名孔月,这几日田烈看出这孔英对爱女似乎有着倾慕之意。孔家兄妹是孔氏旁支,世代书香门第,与自己倒也是门当户对,田烈私下问过夫人,夫人倒没有说甚么,只是孔家远在济宁路,两地相距在五百里之外,夫人实在是舍不得爱女离自己如此之远,而且看田欣对孔英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意。这事田烈夫妇也就暂时想着先放一放。
这孔家兄妹到了临朐后,与田欣相谈甚欢,常常在一起品书论文,吟诗作赋,就耽搁了两日,本想几日后启程归去,不料突然传来有大股流寇将要袭城之说,随后城门被禁,只允许采办之人到城外采办生活必需物品,而且还要有官府的签押文书方可出入。城里自前夜就人心惶惶,很多颇有家资之人想携家出城,到周围投奔亲戚,最后都被拦下,而且城内夜间开始宵禁,官府也开始招募役夫上城劳役等。
田烈本想携带家小出城投奔益都,同样被拦下。这两日田烈每天安排下人早晚到街巷打听动静,除了知道官府加紧守城部署,向益都求救外,再也无其余消息。想到若流寇大举攻城,一旦城陷,后果不堪设想,心中自是急的如火焚五脏,偏偏现在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爱女年幼,常居家中,对乱世流寇祸害之酷没有体会,此时还有心情与朋友到处游玩,田烈也是无奈。
今日多数就读的童子没有来书塾,现在城内居民多人心惶惶,也无心将自家孩童送入书塾了,田烈只是安排几个来的童子温习几遍三字经,讲了几篇论语和尚书,就放学了。他心中有事,田烈就坐在堂屋里,一边饮茶,一边压下有些烦躁的心情。
又座了一会儿,终于堂屋外传来几个年青人的说笑声,随着脚步渐近,两个年轻俊俏的少女当先手捥手进了堂屋,一个红衫,一个蓝衫,红衫少女说着话进来,抬眼见到正坐在中堂匾额下的田烈,抢上两步,握住田烈的手,娇声唤道:“爹爹,欣儿回来啦,爹爹今日读书授课可曾又有心得?”见茶盅清茶已见底,顺手捧起茶壶给老父斟个半满。
田烈本是心情烦躁,值此混乱时局原想好好训斥爱女一番,但一来当着外人,不好端起严色,二来女儿乖巧,讨人喜爱,田欣进屋一见面就上来乖巧侍奉,登时化解了田烈心中部分抑郁。
“如今到处传言流寇的消息,你们就不要在外面多加逗留了。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应该多向孔家姐姐请教,难得孔家兄妹来此盘桓,机会难得,多学些诗礼,讲究女工女德方是首要。”
“见过世伯。”孔英和孔月跟在后面上前恭恭敬敬行礼。这对兄妹的父亲与田烈是多年好友,两家相交多年,面对田烈,这二人执礼甚恭。
田烈温颜道:“你们专程来此探望,不想恰逢匪事,若是因此遇到意外,老夫可是愧对你父了!昨日我去县衙拜会县尹大人,请求准许你二人出城南下,但县尹大人回道此是县达鲁花赤大人所定,他亦是无法,那蒙官乞篾儿一向轻视汉民,我再去其府上拜会他却不得入,如今只好委屈你们两位在此多待几日了。希望上天眷顾满城子民,不要发生刀兵斧钺之事。”
“此事累及世叔费心了,汉生不胜感激!”孔英,子汉生,随着再施一礼。
“无妨,你们是我的晚辈,我与你父多年相交莫逆,两家本就不分彼此。现在朝廷昏暗,乱象频出,我等读书人实在是空有济世之念,却无医乱之良方,可叹,可叹!”
“世叔也莫要烦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元廷一向漠视我汉家子,就连科举都曾多年取缔不用,到了延祐元年才开始开科取士,但是依照朝堂定制,蒙人、色目人就可轻取一半名额,我汉家万千学子苦读数载,最终每届能够入得朝堂的也不过半数。更何况蒙古、色目人只考两场,汉人、南人却要考三场;所出试题的繁简深浅亦大相悬殊,不公若此,还有何可言!即便侥幸过了殿试,朝廷任命时也都是重蒙轻汉,此种科举在汉生眼里实在是可笑。家父倒是屡劝小子参加去年的会试,不过小子顽劣,不喜功名,所以没有参加,至今家父还是恨恨不已。”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你的才学已名动乡里,汝父自然是望子成龙,若能金榜题名,不仅可以学有所用,一展报国治政之念,也可告慰祖宗,光耀门厅。读书入仕方是我辈的正途。切切不可误了自己可用之身。”
“小子受教了。”孔英知道田烈一直都有读书入仕的理念,这与自己的不屑于参加会试的念头格格不入。只是元廷自忽必烈始就长期不重科举,由吏入仕成了进身的常用途径,天下儒生出头无望,自然对此深恶痛绝。
其实是否沿用唐宋科举,元廷高层自入主中原后就曾多次激烈辩论,到了忽必烈时,主流派认为这些儒生不通俗务,专擅文章诗词。空谈误国,金宋之亡就是明证,元世祖才彻底否了科举制。故元灭南宋后,常有一些儒生痛呼:以学术误天下者,皆科举程文之士。儒亦无辟以自解矣!
后由吏入仕之弊端日益显现,重开科举的呼声才日益抬头。直到仁宗皇庆二年(1313年),有中书省大臣建议恢复科举制度,并且提出意见,认为经学、词赋是两回事。经学是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词赋是做吟诗课赋的文字勾当。自隋唐以来,因取人专尚词赋,本末倒置,遂建议将律赋,题诗等都不用,止存经学。经学讲得是四书五经,以程子、朱晦庵注解为主。元帝采纳后,次年即举行考试。以后每三年考试一次,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
时人概括道:元代科举是“倡于草昧,条于至元,议于大德,沮泥百端,而始成于延佑”。
乡试科场,全国共设17处,从赴试者中选合格者300名到大都会试。会试定于乡试次年二月举行,科目与乡试同。会试共取录100人,其中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各25名。到了殿试诸生不再被黜落,只是以其对策定高下,重新厘定等次,以蒙古、色目人为右榜。以汉人、南人为左榜,唱名公布。
元代后期50多年,科举取士(包括国子监生员会试中选者)共1200余人,占当时相应时期文职官员总数的4%。按比例,只相当于唐代和北宋的十分之一强。不过,元朝是最先把程朱理学规定为考试取士的标准,此后维持了将近600年。
孔英不愿入仕,一是蒙廷占据华夏后,虽采纳汉法治汉地,但元廷为了保护蒙古人地位,不仅称国人为蒙古人,而且推行蒙古人、穆斯林(包括西域各族和西夏人)、汉人(原北地的汉人)、南人(长江流域以南的汉人)等四种人差别对待,孔英身为大儒旁系,朝廷对其亲族还是有所偏重,但是看到寒窗学子苦读经书,最终多数是仕途无望,反倒累得家计更为艰难,孔英只觉得可悲可叹。只是父亲与田烈的想法始终是儒学至上,科举入仕,希望子侄们能够鱼跃龙门,光宗耀祖。特别是朝廷开科取士后,两人更是热心殷殷。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临朐城内人心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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