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蓝,自然就是指胡惟庸和蓝玉。
胡惟庸和蓝玉都是开国功臣。胡惟庸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位丞相,而蓝玉是大将军、凉国公。
洪武十三年,太祖朱元璋以胡惟庸谋反,屠灭其三族、连坐其党羽,诛戮一万五千多人。其后几兴大狱,连文臣中的第一开国功臣太师、韩国公李善长一家七十余口也没能跑掉。胡惟庸案导致三万多人被列入了《奸党录》,布告天下。
洪武二十六年,太祖朱元璋同样以谋反罪名族诛蓝玉。株连蔓引之下,仅列入《逆臣录》的就有一公、十三侯、二伯、两万五千人。
胡蓝之狱后,开国功臣几乎一扫而空。公爵以上得以保全性命的将领,除死于朱元璋身前的徐达、常遇春、李文忠、邓愈四人之外,死于朱元璋身后的仅有沐英和汤和两人!
朱元璋大杀功臣宿将,为大明历史留下了翻不过去的血腥一笔。探究朱元璋大开杀戒的动机,史家大都以为是废丞相、固君权与惩治贪腐不法三样。可是史家忽略了一种可能,便是朱元璋原本便发现,他身边那些举旗造反的将领从来就不是本分老实的好人。他们过去能反元,今日也可反明。不如趁早除去,以安天下。即以恶人打天下,用好人治天下。
还有一点不能不提,就是朱元璋的成长经历和他嫉恶如仇的性格。
经历了元末大起义的风暴,出身贫苦的太祖朱元璋对官员的贪污腐败和肆意妄为那是深恶痛绝,因此纲纪执法素以铁面无私著称。
一个最著名的事例是胡三舍事件。
至正十八年,当时还是红巾军将领的朱元璋刚刚拿下南京(时称集庆),在江南站住脚。这时,大将胡大海的长子胡三舍因为违令酿酒,被朱元璋处死。当时胡大海正率兵与张士诚交战,众臣劝说朱元璋道,您杀了胡大海的长子,万一他阵前反叛怎么办?
朱元璋回答:“宁使胡大海叛我,勿使我法令不行!”
因此,朱元璋以严刑峻法来清肃贪腐、正肃纲纪,主观出发点无疑是好的,一时的效果无疑也是好的,从当时的环境看甚至是必须的。然而他以血腥的屠杀来求治,这种做法却是十分错误的。他在维护法律尊严的同时,也严重地破坏了法制。这印证了一句古老的法律箴言:没有程序正义,就没有实体正义。
或许朱元璋没有想到,他的所作所为给大明三百年的政治生态留下了一份灾难性的遗产:
君权的唯我独尊与君臣间的互相对立。
有明一代,士大夫在皇帝面前如仆如奴,丧失了独立人格。皇帝可随意让家奴在紫禁城内打大臣的屁股,一直打得皮开肉烂、筋骨俱断。
皇帝的权威表面上加强了,但实际上没有任何落下好处:天下之广大之复杂,岂是皇帝一人的精力和能力所能治理的?朱元璋首开特务政治先河,朱棣灭了反对派十族,正德、嘉靖两朝大开廷杖之风,万历皇帝四十年不上朝,天启皇帝重用太监魏忠贤,崇祯皇帝杀大臣如杀狗。朱家历代皇帝对大臣的蔑视和滥杀,导致了大臣对皇家的仇视和报复。
朱元璋在位期间,便有大胆的官员声言:官不聊生!到了正德、嘉靖朝,便有府州一级官员为大明朝的创始人编排各类政治段子。到了万历、天启和崇祯年,关于皇帝私生活的各类绘声绘色的带色遍及街肆,甚至有公然指名道姓的。比如关于正德皇帝的巡幸,宛如一本大明版的《闹花丛》。
从私生活上下其手只是士大夫阶层的低级反抗形式之一。
高级的反抗形式,一是意
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从理论上直指皇帝为独 夫寡人,论述“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政治理念。喊出这个政治口号的东林-复社集团黄宗羲等人,几乎就差一点要求推翻帝制建立人民共和国了。
二是大臣们为了自己的安全,不再相信皇帝的保证。即便是皇帝白纸黑字颁下的诏书,官员们也不敢奉诏。因为皇帝随时可能对大臣翻脸,叫你干,可是没叫你这么干!为了推卸责任,大臣们任由国事糜烂。因为亡国亡天下,也比亡身亡家亡族来的好些!
作为朱元璋的子孙,身为大明藩王之一的蜀世子朱平槿,当然也不能置身于天家宗室与士大夫阶层的对抗之外。
这次攻占广安,从城里搜出了大量的编排历代皇帝的淫书荒书,连朱平槿和老婆也书上有名。
近期罗雨虹在送来的书信中夹了一份小册子,说是秦裔在成都市面上买到的。小册子上一个笔名刑天的人说,蜀王府金银满仓、富甲天下,百姓却所得甚微、生活窘迫。只要尽除藩王宗室,百姓自然富庶,天下自然太平。
罗雨虹在信中道,她有心令秦裔放长线钓大鱼,但是秦裔不听她指挥,让朱平槿自己看着办。因为消息组不能指挥,老婆已经用断了消息组经费的方式来刁难秦裔。她背后的潜台词,朱平槿自然懂得。
不过连老婆这等政治外行都知道街上的流言飞语杀伤力颇大,朱平槿更是明白。他心里已经想好如何加强舆论管控,就待回到成都,便要亲自部署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然而,廖大亨开口便是“胡、蓝下场”,突然使朱平槿意识到,“胡蓝下场”这不仅仅是廖大亨的心结,也是刘之勃、陈其赤、王国臣、舒国平、贺有义、孙洪等原大明官员与士绅的心结。如果不能建立起一套适应时代需求的新的国家治理理念,防止胡、蓝之狱的再度上演,那么他不可能从根子上遏制朱明王朝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溃败!
一粒豆大的汗珠从廖大亨紧绷的盔帽里渗出,缓缓淌过他的额头,又从鼻槽处挂到胡须上。他紧张地在朱平槿脸上捕捉丝毫的变化,希望能洞见到朱平槿的内心。可是,朱平槿这位少年世子,却像一位老僧入定一般,找不到半点天人交战的痕迹。
这让廖大亨越发的紧张。他知道,今天他的回答,算是捅了老天一个窟窿。胡、蓝之狱,就是大明朝身上一个永不愈合的伤疤,一旦狠心撕开,就会看见里面白森森、血淋淋的骨肉。如果朱平槿记恨于他,那么就算他今天不死,早晚也是抄家灭族的下场。但如果朱平槿现在对他让步,当场许下一张丹书铁券,那么他就能维持目前的合作局面。假以时日,他或许还能在未来的大变局中重新找到新的主子。或许那位新主子只是一位懦弱或者仁善的君主,不像面前这位深不可测。
……
南部县衙后堂的暖阁中,一人静卧于床榻,一人拜伏于地上。
没有人开口说话,温暖沉闷的空气就像一大团棉絮,紧紧缠绕在身体周围,甩不掉,更离不得。
少年世子终于开口了。
“廖公,难道廖公要本世子当场许下一张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不成?”
“完了!”廖大亨心中一沉,“难道自己的想法被世子洞悉了!”
“人君膺天命而驭天下。是故,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何谓天命,力也!君天下者为君!无驭天下人之力者妄称人君,自蹈死地尔!”
少年的话语轻轻的,却像重锤一般在廖大亨的心中锤打;又像一扇千斤铁闸,轰然落在了廖大亨的眼前,堵死了他的非份之想。就在此时,沉寂多时的后院中突然
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惨号:
“杀了我吧!世子!求求您大恩大德,快快赐本官一死!”
眼见廖大亨脸色苍白,汗珠直滚,双手杵在地上,不停地颤抖。朱平槿知道自己赤裸裸的威胁起了作用,便将话题回归正题:
“天下大乱,非干戈无以治乱;非仁德无以平暴。干戈取天下,仁德治天下。国初之时,太祖兴胡、蓝大狱,或许有不得已之苦衷。吾等妄议之,有违子孙人臣之道!蓝玉,献王岳丈,亦吾之祖宗。如今留奉蜀王府端礼门,一年四时都有祭祀。吾等子孙人臣宜学献王,既守臣节,亦全孝道!”
“世子所言极是,老夫今日失言了!”
“廖公不必自责!”
朱平槿将廖大亨叫起,待他入座,又将话头扭转:“胡蓝之狱,太祖可为,吾等子孙却不可为。昔者太公说文王,曰仁、德、义、道,文王允哉。本世子曾与舒师傅手书四字,敢问廖公知否?”
“天下为公!舒师傅逢人便夸赞世子,有先圣之志……臣也曾耳闻!此四字出自《礼记 礼运篇》……”
廖大亨不愧为进士出身,竟然一直不漏地将孔子与弟子言堰的对话背诵出来。
“先圣迂腐了!”朱平槿突然笑起来,“今古不同,岂能崇古而抑今?三代之治,见过大炮火铳乎?时移世易,当应时而变!不过,孔夫子天下为公一句,甚合本世子之意。太公亦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朱平槿的话让廖大亨疑惑起来。他试探道:
“世子是说,世子将与天下人共天下?”
“当然。包括廖公!”朱平槿哈哈笑道。见廖大亨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朱平槿便解释道:
“丹书铁券,乃天子所赐,天子自可收回。自汉高之始,及于本朝,颁丹书铁券于功臣,已成定制。然本朝开国,三十四张金书铁券,善终者几人欤?太祖钦定,谋逆者不宥(YOU)!本世子以天下与天下人共之,不比一张丹书铁券管用?”
“不知世子何以与天下人共天下?”
廖大亨这是在通过询问操作细节,来判断朱平槿的话是认真的,还是在骗他。
朱平槿对未来的幸福生活早就想好了,这时便娓娓道来:“天下事,一以天下人决之。本世子只管君临天下。天下人有罪,天下人治之,本世子可宥而不可杀。如此,仁德尽归于本世子;天下人纷扰不清,本世子便临时圣裁。如此,威权尽归于本世子;天下人愚昧蠢笨,本世子便现身指教,如此……”
朱平槿正在描述他有权有钱有闲的退休生活,却冷不丁地被廖大亨打断:“如此说来,世子要违了太祖圣训,重设丞相乎?”
朱平槿正要开口,却猛然闭口。
这分明是廖大亨要试探朱平槿的今日之言是真心还是假意。因为无论朱平槿回答是与否,都违了自己所谓的“天下为公”原则!
这个老狐狸,差一点遭了道!
“是否重设相位,待天下大定,一以天下人决之,本世子不管!”
“那世子之意,只在治平世与天下人共天下乎?”
“他妈的X!还狗啃骨头咬住不放了!”朱平槿恨得咬牙切齿。他有心将蒋鲁叫来,请廖大亨去后院见识一番张继孟,来个现场警示教育。可是他丰富的官场经验下意识止住了这种念头:当领导,最忌上火动气!
“既为天下之主,自然要护国安民。要护国、要安民,没有军队可成?如廖公可以指挥护国军,不妨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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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四品大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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