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九月十五日申时(下午三点),就在朱平槿登上承运殿,接受蜀地百官拜贺的那一天,以护商队第三营为主体的护商队北上先遣支队,在保宁府南部县与顺庆府仪陇县的交界处长平山,首次与肆虐川北多年的土暴子进行了真面目交战。
护商队北上先遣支队的对手,便是四川著名的土暴子头领摇天动之子金城姚玉川。姚玉川急于通过长平山,到碑院寺盐场去抢盐;而护商队则在土暴子的必经要道长平山上,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寸步不让。
陈有福和罗景云回到中央阵地他们各自的指挥位置,刚才趁着土暴子还在乱哄哄地点兵点将,两位主官再次将这个被两条路夹在中间的防御阵地认真检查了一番。
这个防御阵地近乎于教科书般的完美。
中央阵地突出于两翼,由一连指挥一个短矛排、三个火铳排和营炮排守卫。中央阵地正面狭窄,且有鹿砦、壕沟、栅栏与断崖保护。火铳排和炮排可以转移大部火力,全力掩护两翼。
右翼阵地是个狭长垭口,一营四连的三个排守在由壕沟、鹿砦和土袋垒成的胸墙之后,并可以得到左前方中央阵地一个火铳排和两门虎蹲炮的侧射火力支援。
松林山整编时,特务一连的连部率两个排与老二连的一个班、华阳县护庄队的一个小队混编,组成了新的第一营第四连。连长许守财,是原来跟着王大牛出来的邛州佃户,参加了飞仙关那次不太成功的夜袭,后来当了特务一连的副连长。王大牛升任后,他接替了连长职务。他的优点是敢肉搏,敢见血,缺点是学习能力较弱。他守在右翼道路上,固若金汤。
与右翼的稳固相比,左翼阵地要薄弱些。大道左侧,从土暴子列阵的位置到护商队左翼阵地,全是一片光秃秃的丘陵,没有任何遮挡,随时都可能被迂回包抄。三营三连的四个排同样构筑了由壕沟、鹿砦和胸墙组成的坚固防御工事,但因为地形原因,他们构筑的是半圆形的环形阵地。
左翼阵地的两端支撑在中央阵地的左侧断崖处,以便接受中央阵地火力侧射的掩护。阵地后方是中央阵地左侧断崖上留出的一丈宽缺口。缺口之上正好是一座突出的民居,民居的四面土墙上已经掏出了火铳的射击口。预备队三营四连的两个排和贺家庄丁都部署在缺口处。一旦战况不利,预备队或冲下缺口支援三连,或列阵在缺口上,掩护三连从缺口处撤回中央阵地。
但即便做了这样的安排,陈有福和罗景云依然不放心。原因很简单,因为左翼阵地形成了环形,所以正面大大加宽了。陈有福亲自用脚量了长度,整整三十步,亦即十五丈。护商队短矛兵的密集横阵,一个十二人标准班的队形只有八步宽,如此一排就要放上四个班,队形纵深仅有三列,大大少于右翼。陈有福把右翼一个排调上中央阵地,目的也是准备支援左翼。
守卫左翼阵地的部队是三营三连。三连的老底子是仁寿县成军的老六连。松林山整编时,老六连的连部率两个排与特务一连的两个班、特务二连的两个班混编,组成了新的第三营第三连。连长是简州的落难书生王省吾,官兵四成是简州籍,三成是芦山籍,剩下的多是彭县和新繁的王庄庄户。他们经过了老连长贺仇寇的长期训练,士官和老兵参加了牛角寨和江口两次作战。绝大部分官兵都是世子朱平槿的忠实拥趸,军政总体素质比由华阳县护庄队为底子整编的三营四连更好。若他们的主战兵器是火铳,也许放在中央阵地会是三连,而不是林言一连。
此外,由土司步兵排长徐荫桓率领的一个十二人骑兵小队也配置在左翼。他们隐蔽在长平山后,伺机出击。除了营长陈有福的战马之外,骑兵队北进支队所有能上阵的马匹都归了他们,包括炮排的八匹驮马。
……
两军的战鼓几乎同时擂响,血腥的长平山大战开始。
土暴子的大队涌过来,在两百步左右停住阵脚。一股千人左右的匪众簇拥着一杆金色大枪向左翼涌去,另一股千人左右的匪众则举着“蒋”字大旗缓缓向正面压来。
不出所料,土暴子的主攻方向选在左翼。当战鼓再次响起,左翼和正面的土暴子发出狂暴的嚎叫,一同向前冲来。
陈有福站在大石头上,拔出了腰刀高高举起:“天佑我大明,万岁!为了世子,为了百姓,奋勇杀敌!”
“杀!”阵地上的所有官兵都怒吼起来,举起了手中刀枪!
……
土暴子的身影刚进到阵前三十步,立即遭到了正面三个排的火铳齐射。护商队的中央阵地上腾起一排白烟,数十名身无片甲的土暴子立即惨叫着在地上翻滚。他们或立即死透,或暂时没死,随即在身后的无数双脚毫不客气的踩踏下咽气。
然而凶悍的土暴子没有被火铳的齐射吓住。他们继续前进,像遮天蔽日的蝗虫落进了麦田里,迅速铺满了护商队阵地前的每一处空隙。
“就是现在!虎蹲炮!”全身绷紧的林言怒吼道:“连续射击!放!”
中央阵地两翼断崖上四个炮位几乎同时爆响,四百粒五钱重的铁子争先恐后飞出炮口,去寻找他们的受害者。十步到二十步的轰击距离,居高临下侧射的完美阵位,密集到没有空隙的目标,让每一粒射出的铁子都有机会品尝人血的味道,体会断筋碎骨的快感。罡风所到之处,无不是哀嚎遍野,惨叫四起。血肉与钢铁不对等的较量,立即就分出了结果。准确一点说,这不是较量,是屠杀。
……
“幸好老子只用了后队的一千烂兵!这些烂兵死光了算个球!”蒋成仁幸灾乐祸想,“陈新那龟儿子撺掇老子打正面,早知道没好事!”
此时的他,左手持圆盾,右手握腰刀,半蹲在中央阵地正面的断崖后。断崖很高,从断崖下看不到护商队的火铳兵。也即是说,这里是火铳兵的射击死角。但极富战场经验的蒋成仁还是带着十几个护兵。这些土暴子像肉盾一样围着他,免得主将被一粒铁子送了命。
右翼的进攻很快失败了。退下来的土暴子有了怯意,都躲到了正面的断崖下。
蒋成仁对周围大声发令:“他们能修,老子就能拆!把断崖挖平,把树枝扯下来!老子不信了,几根树桠子就能挡住老子的路!”
听到命令,佝头弯腰蹲在地上躲铁子的大喽啰们立即张罗开去。大堆小喽啰们涌了上来,开始用携带的锄头和铁尖去挖断崖。可是断崖的泥土中夹着很多大小不一的石头,锄头的锋刃很快被这些硬石头蹦了口。倒是铁尖好用一些,只要插入崖壁,两三个人握着木杆使劲摇晃,总能摇下一些泥土和石头来。
所谓铁尖,并不是什么独门兵器,它就是一根带尖头的檑木。一根粗大的圆木棒,端头安了沉重的扁平铁尖,三四个人一起使用。这种粗陋的兵器常被土暴子们用来对付大户乡绅的土围子。只要铁尖插入夯土墙,然后一摇,松软的土墙就会露出个大洞。几根铁尖一起用力,甚至可以摇垮一堵墙。陈有福在范文光宅子外给乱民们出的用木头撞墙的主意,实际上就是铁尖的用法。
……
正面的土暴子又上来一队生力军,大概三百人,其中有弓箭手百余人。弓箭手停在阵前三四十步外,躲在手持盾牌的土暴子身后,连续向中央阵地抛射,掩护断崖下的土工作业。
一根箭矢从林言的耳旁飞过。他只是下意识地微微低头,让八瓣盔的宽阔盔檐挡住面门和颈部。他面前的地上还躺着一支竹箭,这支箭射中了他的胸甲,但没有足够的动能击穿铁叶,只好坠落于地。箭头是三棱轻箭,但箭杆简单使用了细竹竿,箭尾则沾着几根鸡绒毛。这类粗制滥造的箭矢不仅精度很差,而且杀伤能力也很低。
林言亲自测试过铁甲的防护力,对这种经过锻打的钢片甲很有信心。三十步外软弓发射的轻箭对铁甲毫无威胁。就算没穿铁甲,里层的皮甲也能勉强防住。
又一轮箭雨飞了过来,天上摇摇晃晃的黑点清晰可见。预备队三个排后撤了十余步,士兵互相紧靠着蹲在地上,急速摇晃着短矛来承受箭雨的打击。护商队没有装备盾牌,只好在矛尖上插着一块块用竹片和树枝简易编就的竹牌或者木排来防箭。如果箭矢没被它们挡住,士兵们只能依靠头上的皮盔和身上的皮甲来减轻伤害了。
右侧的虎蹲炮已经打过三轮,火铳打过两轮。右翼阵地前的壕沟外,平添了百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连壕沟里也多出了十几个死人。土暴子对右翼阵地的猛烈冲击,转瞬间留下了凄惨的景象。倒是正面的敌人颇为顽强。在火铳的轮番打击下,敌人变成了不敢露头的挖地老鼠。
“右翼火炮撤出阵地!到正面打放两轮!”林言大声叫喊。
两门虎蹲炮完成了清膛装弹的任务,很快被士兵提溜到正面土垒预设的炮位上。这两处炮位都用土袋加厚加固,承受小炮的后坐力不成问题。炮手们认真调整了炮口瞄向,又用一袋土压上,这才杵燃了炮尾火门。
虎蹲炮的轰击声震耳欲聋。连续两轮炮击,让正面的土暴子消停不少。只是面前的敌人太多,倒下的大多是那些不知遮蔽、到处乱跑的人。土暴子的弓箭手已经射了十轮,正在后退。他们恢复了体力,肯定还会再来袭扰。
“一排带上防箭的家伙上土垒!从高处往下打!”林言说着,提拎着一杆火铳爬上了土垒。
身材一下高了四尺,林言的视野顿时开阔不少。
右翼已经完全解除了威胁。土暴子并不傻,他们一发现右翼进攻路线会钻入官兵的火力陷阱,立即将剩余的力量集中到了中央和左翼。尤其是最薄弱的左翼,已经完全被土暴子包围了。土暴子们正扛着简易的竹梯过来,搭放在壕沟上。靠近中央阵地断崖边左翼阵地,被火炮火铳杀伤的大量尸体被土暴子填进了壕沟。以这个速度,三连马上就要进入短兵相接的白刃格斗状态。
林言当机立断,对中央阵地的火力支援方向进行了转移:“二排撤出右翼,支援左翼!正面火炮,也调一门过去!”
三个火铳排,已经有两个放在了左面;四门虎蹲炮,也有三门到了左翼。护商队的作战正面,实际向左旋转了九十度。
“报告连长!”左翼炮位上的炮排代理排长跑来报告,“已经打了五轮,再放有炸膛危险!必须凉炮一刻钟!”
“他妈的X!”林言难得骂了一句粗话,“不能打 炮,你们给我扔石头!”
火炮哑了,支援火力一下削弱大半。现在,只能靠三连自身的力量,来顶住这难捱的一刻钟。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血战长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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