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苏联西北部，科拉半岛。

    位于北极圈内的摩尔曼斯克，常年寒风凛冽，即使选择极昼开始的五月之后来到这里，每天的平均温度最高也不过零度左右。

    荒芜的平原上，一辆军用卡车行驶在笔直的道路上，卡车后面虽然罩着帆布，行驶速度也只不过四五十码，但从缝隙灌入的风也让篷布里的人冷入骨髓。

    篷布里坐着十几个人，他们相向而坐，挤在一起，每个人都缩在军大衣里瑟瑟发抖，他们面面相觑，满脸疲惫，身体随着卡车摇晃着。

    魏东紧紧抱着手挤在中间，本该在鼻梁上的眼睛垮到了鼻翼上，眼看就要掉下来了，但他却腾不出手去扶一扶，生在中国南方的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寒冷，冷得让人无望。

    魏东忽然觉得对面有人一直看着这边，他眯起眼睛，虽然模糊程度下降了一些，但依然还是看不清对方，更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盯着自己，他很不情愿的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抬了抬眼镜，这才看清了对面那个人。

    那个人长着典型俄罗斯民族特有的大鼻子，满脸横肉，嘴上全是胡茬子，银白色头发微卷着，额头上一道刀疤越过了右边的眼睛一直刻到了脸上。

    看清对方看着自己，反而让魏东很尴尬，他急忙挪开视线。

    作为一名外派科研调查员，三十岁的魏东来到苏联的这几天，苏联人的冷淡让他倍感孤独，魏东几次尝试主动用自己仅有的一点基础俄语与机构中的苏联人亲近，却都碰一鼻子灰，至少机构中的这些苏联人对这个陌生的中国小伙子并无好感，语言的障碍，环境的不适应让魏东处处碰壁。

    “到了科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那里只要埋头工作，什么事都不用管，什么人都不用理，两年之后，拿到该拿的数据与样本回国，永远和这里说再见，去他妈的苏联！”

    魏东无数次对自己说。

    “唉！你，就是那个中国人？”突然在魏东耳边传来磕磕绊绊的中国话。

    声音是从那个苏联人嘴里发出的，这让魏东很意外，因为几天来，从没有一个苏联人主动跟魏东说过话，更不用说国语了。

    魏东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个人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们，不懂科学，只会乱搞！不明白，跟你们合作，有什么用？”白头发刀疤脸苏联人带有几分嘲笑的口吻继续用中国话说。

    魏东竖起耳朵仔细听才大概听明白他的意思，按照魏东的性格，如果说别的，他忍忍也就过去了，可这人上来就直指“中国人”，这让魏东实在无法忍受，他又抬了抬眼镜，用并不熟练的俄语说：“对不起，我完全不赞同您的看法。”

    苏联人有些吃惊，马上用俄语叽里咕噜，用轻慢的语气说了一连串的句子。

    魏东基本没有听懂苏联人的话，但从他的态度和字里行间偶尔的词汇，感觉到了他言语的挑衅。

    此时魏东已经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他忘记了寒冷，身体前倾，伸出手拉住车顶的铁杆，掷地有声的用中国话对苏联人说：“我们有氢弹原子弹，我们有东方红一号，银河一号……”

    “好了好了，你们那些所谓的成就简直不值一提！”苏联人企图用俄语打断魏东却没有成功。

    魏东完全没理会，继续用中国话说：“你们连自己的国民都快养不活了，却还要四处发动战争，搞冷战，完全不顾百姓的死活，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魏东说完，现场一片安静。

    旁边一个苏联老头用俄语刀疤脸：“契瓦，他说什么？”

    那个叫契瓦的刀疤脸眼睛依然盯着魏东，嘴里用俄语重复了一遍魏东的话。

    “好了，契瓦，这个中国人说的对，什么主义，什么信仰，我只想赶紧回家抱着老婆过日子！”苏联老头听了契瓦的话用刚睡醒一样的嗓音说着，魏东这才注意到，这个苏联老头没有门牙。

    那个叫契瓦的刀疤脸没有生气，转而用平和的俄语问魏东：“你是学什么的？地质学？”

    这句俄语魏东听懂了，他摇摇头，并没有及时回答，苏联人提到的，魏东的专业，是他来到苏联最郁闷的事情。

    苏联人在科拉半岛做深度地质钻探研究，就在两国恢复建交之后，上级科院领导却把自己派到这里，而魏东对地质方面的知识一无所知，每每问到上级领导此行的任务，答复都只是“数据收集与样本采集”，除此之外别无二话。

    “喂！你是学什么的？”刀疤脸契瓦有些不耐烦，用国语又问了一遍，国语里杂了一些东北口音。

    心里的不自信让魏东眼神开始闪烁，他的反应让车里所有的苏联人都转头看着自己，他们都在等待魏东的回答。

    “我是宗教学博士！”魏东在所有人的眼神压迫下用俄语说出了自己的专业。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杂乱的交谈，魏东没想到自己没有底气的回答竟然彻底打破了车里的死气沉沉。

    他们在车里用俄语交谈着，虽然魏东完全听不懂，但在他们的交谈中却感到了这些苏联人的惶恐与不安。

    随着这些苏联人打着卷舌音嘟噜的声音越来越大，魏东越来越纳闷，自己的专业再怎么离谱，至于让他们有如此大的反应吗？

    许久之后，他们终于停止了争论，那个叫契瓦的刀疤脸深呼吸之后，视线又回到了魏东身上，这次没有了嘲笑，更没有了不屑，而是郑重其事的用国语说：“你好，我叫契瓦连科，是我们这次行动小组的安全员！”说着向魏东伸出了右手。

    对于对面这个苏联人态度的反差让魏东很意外，他也伸出了右手，和契瓦握在一起，并礼貌地作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魏东，特派调查员！”

    “你好，魏，对于我们这次行动，你了解多少？”契瓦态度很认真，也很严肃，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俩，等待着魏东的回答。

    对于契瓦的问题，魏东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车里的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这次行动的参与者，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次行动吗？为什么要问一个外国特派员？

    “说实话，我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你们从70年开始就在科拉进行深入地壳的地质钻探，以研究地球地壳构成以及矿物形态，过去近二十年确实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并且在1983年，史无前例的钻探到了离地面12000米的深度，也就在那一年，钻探遇到了不可控因素停止了，经过近十年的努力都没有完全克服障碍，以至于一直到今年也只往下前进了两百多米，这次行动就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些不利因素而启动的，目的就是扫清障碍，以到达预定的15000米深度，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魏东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契瓦皱着眉头，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苏联人，叽里咕噜和他们交流了几句，然后继续问魏东：“一个地质勘探项目，却让你一个学宗教的调查权来到行动组，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句话说到魏东心坎里了，终于有人理解此刻自己的心情，魏东顿时放松了很多，他耸耸肩，一脸无奈：“政治任务大于科研任务，虽然我们已经改革开放近十年了，但很多事情还是形式主义，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哦？你是这么想的？那好，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在场的几个行动成员。”契瓦挪了挪身体，开始从远到近，从车尾由外向里，向魏东介绍车里的几个人。

    “伊戈尔，他是一个医生。”契瓦手指长着浓密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伊戈尔看着魏东，用手捏着他的胡须。

    “尤里，一个搞生物的。”契瓦指着伊戈尔对面的一个大长脸，伊戈尔冲着魏东点点头。

    “加莉娜，研究物理的。”契瓦指向尤里身边，车上唯一一个女性，大眼睛，蓝眼珠，很年轻，看不出来是搞科研的，被契瓦介绍的时候，加莉娜瞅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臭虫，和我一样，在战场上没被杀死的大兵。”契瓦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一个黄毛小伙子，看上去傻傻的。

    “然后是安东，他是唯一一个曾经在科拉工作过的工程师，几年前在工地上受了重伤，被送到莫斯科治疗，很不幸，现在又回来了。”契瓦用下巴指了指坐在魏东旁边，没有门牙的老头。

    “其他人和行动无关，我也不认识，我介绍完了，听完这些，你有什么想法？”契瓦说完瞪着大眼睛看着魏东。

    魏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皱着眉头，一脸懵，心里五味杂陈：“这不是个地质项目吗？为什么……”

    契瓦看出了魏东的心思：“你心里想的也是我们心里想的，难道他们都是政治任务吗？”

    魏东被契瓦问得哑口无言。

    契瓦凑近身体，面对面对魏东说：“科拉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摩尔曼斯克到了！”八字胡的伊戈尔拉起了车尾的帆布看着外面。

    道路两盘不再是荒芜，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矮屋，屋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许多屋子的墙上被涂上了各种各样的颜色，甚至画上了许多彩画，但大街上却人烟稀少，此时映衬着漫天的乌云，显得格外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