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是世人所不知晓的。
所谓世人不知晓,从另一个方面理解的话也就是知晓之人都不在俗世里,天穹之下皆是俗人,都是在俗世淤泥中摸爬滚打的人,上那儿去寻找什么淤泥池里清新脱俗的白莲花?
淤泥里没有白莲花,只有一只喜欢吞莲花吞淤泥的蛤蟆。
宁王侯是入神境的强者,一身修为如汪洋般深不可测,如果不算舍清神符师的身份与国师大人的资历,他无疑是殿中最强之人,按理说,他本应早以脱离世俗凡尘的羁扰,应该能从某些线索中猜出一些,可身为王朝五侯之一,无论是朝中政纲,还是外邦国事,他皆有太多事需要心怀操悠,司部与户部间关于军饷分配的那点杂事,清夜司与天道院间那点狗咬狗的破事,杂事破事俗事染指得太多,道心自然会被影响,无法揣度出阮郎归的境界实属正常。
在内心深处,宁王侯还是很希望那棋盘中留有阮郎归的意念或感悟,他境界深厚,早已过了悟他人法修己身道的阶段,他不需要用阮郎归之道来助自己修行,有人很需要。
比如他选择的二皇子周楚。
大离王朝的国君不需要无敌于世的修为,数十万的玄甲重骑足以踏平世间任何修行宗门,大离的子民很需要一个强大有力的精神象征,至少不是一个无法修行的平凡皇子。
二皇子雄韬伟略,气度城府皆不输其他俩位皇子,在某些方面甚至远远超之,但他有一个致命缺陷,这个缺陷让他适合做一位国君,人们也不会选择他。
周楚不会修行。
是个平凡人。
平凡人的寿命有限,大离王朝需要的长久,不是区区几十年的辉煌。
大皇子常年征战于北方荒蛮之地,少有回京却有赫赫战功,在军中声誉极佳,听闻十八位天将中有不少支持大皇子的,就连元直大统领也对其赞誉有加,大离以武立国,对于未来国君的选择军队态度尤为重要,三皇子备受武帝恩宠,这些年中,只有三皇子能随意进入陛下的御书房,便是贵为五侯之一的他也无此圣誉,所以他必须要为二皇子争取很多的资源。
一个纵横无敌的帝王是王朝当世之幸,一个贤明优秀的储君才是王朝未来之幸,武帝老了,王朝终究还是那些年轻人的。
前提是要让周楚修行,这很重要。
宁王侯忧心王朝前途与周楚前程,没有感悟到虚境中发生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他不知道虚境里有一座山峰,山峰下有一张没有棋子的棋盘,这张棋盘可能会为正常棋评测带来无法揣测的结果,他没有感受到,其他人更感受不到。
庄老儿是棋评测的主试人,他或许知道,但他就是不说………
朱砂斋之主折梅可能知道,天机老人可能知道,诚如上述,他们早已是踏出红尘意的圣贤,道心不落在凡世间,即便知道也不会干扰太多。
世间事,冥冥中皆有机缘,皆有定数,过多涉足不仅改不了后辈们机缘,还会让许多命中注定的幸或不幸反噬到他们道心,道心如玉,见不得一丝瑕疵。
何安下并非窥命知天的境界高深者,只是一间来历有些神秘的少年,无国师大人的睿智与地位,无折梅天机老人等人的圣意,他为何会知晓这里有一座山峰,还有一张棋盘?
因为他曾见过。
见过真正的四劫残局。
阮郎归亲手所下的四劫残局。
世间残局无数,修棋者多如牛毛,万世来只有一人能真正的以棋入道,以道养棋,阮郎归不是在大道上行走最远的人,但在棋道上,他绝对是最巅峰之人。
往世修者,都是先修天入道,后养本命器,即便是万岭中的剑圣也是在到了识真境后才有了第一把剑,阮郎归不同,未曾入境之前他先有了棋,才入了道,所以他后来那怕道法修为举世震惊,最无双的其实还是棋。
能在某个领域被称为无双的,都是在那个领域超越了时代跨度的,四劫残局是阮郎归留下的最艰难繁琐的一道残局,同样是让世间所有棋手都寤寐思服能解开的局。
求之不得,才会寤寐思服。
越不解,越难忍,下棋者都有这个脾气,挠发纠耳苦思求解之余,人们开始好奇与四劫残局有关的其他事情,比如说这道几近算尽人力的残局究竟如何产生的?
无数个猜想在世间渐渐流传,只有一个最让人们觉得赞同,四劫残局一定是阮郎归证道问天时摆出的局。
人们都知道,阮郎归每一次破镜,都会首先摆出一道最为繁妙的棋局,那些棋局与他本身的境界相合,入局入境,破局则破境,这道棋局,很有可能就是他破神入圣时的那道局。
入圣可窥天机,没有人能为他摆出这样一道深奥如天道般的残局,只有他自己。
四劫之间,劫劫相扣,看似每一劫中都留有一丝渺乎极微弱的生机,生机中又有太多的无尽之意,人力终穷,怎么可能将棋算到如此程度,阮郎归能有如此天算之能世人相信,可如果有其他人也能有这般精湛玄妙的算力,那这个人怎么会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何安下知道,他不仅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还知道自阮郎归当年离开青松下的棋局一路向北而行后,那人半生都在思考如何破开这局。
那里有什么天算之能?棋盘上的无尽之意只不过是因为当时下棋的人已经劳累到极致,无法再继续下去罢了。
那里又有什么问天证棋?若非棋逢对手,酣畅淋漓,怎么可能有人会将自己下到劫劫不休的无穷之数?
这只是一道无法再继续下去的对弈局,那人本意用棋局困住阮郎归,没想到反被阮郎归所困,人们只是被自以为的想象当成了自以为的现实而已。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那人不能被人们知道。
毕竟做他们那行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出名。
那人,是他的师傅。
他来这里,也是为了代替师傅继续下棋。
下这场未完的四劫残局。
……………
“算盘打的好,阮郎回家早?”
一位身着寻常棉衫,背影有些佝偻的中年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前方繁茂无际的片片松林,风吹风松叶摇曳,如一把把利剑般齐齐乱舞。
那男人伸手将一道向额头刺来的松叶打落,松叶看似轻飘飘的落向一旁的岩石,却在坚硬石块间刺出一道极为整齐的切口。
如果有林间修者看见这一幕,一定会非常震惊,要知道那些岩石因常年被剑意打磨,早已硬如坚铁,松叶不过是从岩石上飘过,就能切除一道深邃切口,那这些看似轻飘的松叶该是如何锋利,而随手就能将这些松叶打落的男人,该是如何强大。
这里是万岭,剑圣大人的领地,满岭的松叶,都是剑圣的剑。
松叶落,剑至,这种信号代表的意思很简单,剑圣大人………今日不迎客。
“迎客?那是青楼**们才用的词,忘了你就出身青楼,说**这个词似乎有些不妥,那就换成妓女如何?”
男子将松叶打落,背又重新佝偻起来,似乎经常弯腰点头养成了习惯,那男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张算盘,算盘上无旗子,干秃秃的看起来很是落寞。
“虽然我也经常迎客,但我做的那是生意,大生意。”
男子自言自语的刚说完,松林间就响起了一道极为不屑且高傲的声音。
“不过也是些皮肉买卖罢了。”
“顾剑清,不要以为老子就非得做你这单生意,你不过就是剑飞的高了些,还能如何?”
男子气极,大声呵骂,万岭松叶渐渐停歇,似乎是林间说话那人不愿也不屑再理会他。
男子笑了笑,看着满目锋利冰冷的剑意,自嘲道。“算了,开客栈的时候什么难伺候的主儿没见过?你这样的真算不得什么。”
习惯性的晃了晃手中算盘,本该响起的阵阵敲击声没响起来,男人怔了怔,低头看了眼算盘,重新想起那位执意北行的身影,怅然道。
“早给你说过青楼本是薄命楼,早点离开比较好,你不听,一待便是半生,你不命薄谁命薄?”
男子说完,将算盘悻悻收回,一双奸诈的三角眼眯的更加狡猾,唇边俩撇稀须微动,继续碎念叨。
“当年我要杀你,险些被你杀了,我要留你,反被你留了下来,要不然往北走的人就是我,去死的人………也是我。”
“我是个商人,有利必图,有恩也必抱,你这恩情大于天,我想报可无以回报,只好破了你的局,拆了你的棋,打碎你的念想,断了你的传承。”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寒声嘲讽道。
“忘了你命薄,没有传承。”
“我命大,我有。”
“所以破局的人注定是我。”
一边说着,男子一边向前继续行走,良久后才从松林里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回荡。
“也不知道那片海冷不冷。”
第一百四十五章,唯恐海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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