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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雪夜卧谈

    婉莹看齐秋丽从永巷过来,连个手套也没带,两只手握着两个小罐儿,冻得跟两个冻柿子一样,一把拉住那两只手。果然,真的冰凉的跟冻柿子一样。急得拉住齐秋丽的手,引她到炉边烤烤手。

    秋丽看见火炉,如同见了阎王,眼里生出寒栗的惊恐,猛得抽出自己的双手,后退几步。

    婉莹见状,旋即明白,齐秋丽心中对火已经怕极了。也上前去,拉住秋丽,取了小罐子放在桌子上,继续拉着齐秋丽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手温,暖热齐秋丽冰凉的手。

    荣亲王见两人的话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自斟自酌起来。想着贺佑安这么快就打了胜仗,心里欢喜得不行,一杯接着一杯。

    齐秋丽悠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支起自己的头,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婉莹见状连忙起身,顾不上自己心里杂乱无章的心事,连忙拉她起来。

    “秋丽,你这是做什么?”

    齐秋丽忍着眼中摇晃的泪珠说:“今日王爷也在,秋丽斗胆冒死求王妃和王爷,将秋丽带出宫吧,秋丽愿意做王妃的婢女,一生一世地服侍王妃。”

    秋丽这件事情,在婉莹心里也盘桓了多日,看着她那贴着膏药的脸,心痛不已。她这个样子留在宫里,已经是五路可走,皇上就算之前对她有一点意思,但是如今她的脸已经毁了,皇上又怎么会封一个毁了容的女人做妃嫔?秋丽再怎么说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爹爹也是正六品的命官,出宫之后,回到本家,仍还是通判府里的千金小姐。找一个好夫家,也能安安稳稳过一生。留在宫中,她的性子争强好胜,万一哪一天彤昭仪想起她来,依着彤昭仪的手段,或许要了秋丽的命也说不定。自己不日也将出宫。万事也不能替她周旋。不若助她出宫,一了百了。

    打定主意,婉莹转身,对着荣亲王说:“王爷,你想想办法,把秋丽弄出宫吧。”当着外人的面婉莹自然不敢称他六郎。连撒娇都也不敢,只带着恭恭敬敬的神情。

    “出宫倒也不难,宫里患病受伤的宫人,是可以特赦出宫或是回乡,只不过今儿怕是来不及了,明儿本王找掖亭总管说一声就是了。”荣亲王当着秋丽也自称本王,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秋丽在此多谢王爷大恩,不用来生,此生秋丽就做牛为马,侍奉王爷和王妃。”

    齐秋丽三说王妃,婉莹特别不好意思,但是荣亲王则欣欣然地照单全收了,面露悦容,一副婉莹已经实至名归的样子。

    荣亲王喝了半天闷酒,见齐秋丽仍旧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索然寡味。纵然贺佑安的捷报能多下几杯淡酒,可是喝多了,仍旧觉得无聊,索性起身说:“今日这酒喝得痛快极了,天色不早,你们再说会儿话,本王去给太后请安。”

    转头似乎想起齐秋丽进来之前,婉莹有些难言之隐想对自己说似的,一脸疑惑地问道:“刚才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荣亲王用了‘你我’也是想让齐秋丽听出自己心里不想走。

    婉莹原本是要说清楚贺佑安那件事儿。可是如今秋丽在此,婉莹原本想隐去贺佑安书信的那件事儿,恰好齐秋丽也都知道,罢了,下次找机会再说吧。

    “哦,没什么,替婉莹也向太后问安。”

    送走荣亲王,婉莹和秋丽围着火炉闲话,姐妹俩几日不见,三杯热酒下肚,或许是醉意上来,婉莹说想躺一躺,秋丽起身要走,婉莹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真心想到不久之后两人天各一方,动情地拉住她说:“今日外面雪大路不好走,你就住在婉莹这里吧,咱们俩同睡在婉莹的床上可好?”

    “这样不好吧?”齐秋丽有自知之明。

    “有什么不好的,咱们都是女的。难不成你是男的?反正我是女的。”

    话到此处,齐秋丽泪然同意。两人各一个被窝,可是婉莹天生怕冷,索性跳进了秋丽的被子里。秋丽下去吹灯,婉莹说不要,反正没剩多少了,让它自己燃尽吧。

    原本婉莹还懒懒地,可是躺倒床上之后,薄酒醉意已过,反而灵光大开,精神的不行。秋丽也没有一点睡意。

    “你放心,出了宫之后,婉莹让家里人送你回太原。”婉莹说。

    “我说了,我不走,从今往后我齐秋丽就是你的奴婢了,我要一生一世服侍你和王爷,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

    婉莹不愿意齐秋丽为了报恩,断送自己安稳的人生,反对道:“太原是你的家啊,你不回去,家里的亲人惦记你怎么办?”

    秋丽转过身,可能压住了脸上的伤口,她忍不住“哎呦”了一声。不得不又转过身来,两只眼像是断了线的珠帘,止不住地落泪。

    “没事吧?还疼么?”婉莹也心疼地落了泪。

    “脸疼也抵不过心疼,秋丽这里疼。”她用手用力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容颜对一个女人来说,比命还贵重。秋丽落到这一步焉能不痛?婉莹用手按在她捶过的地方,希望能抚平她的痛。

    秋丽眼泪更凶了,呜咽着说:“太原早就没有亲人了……我……其实不是通判大人的小姐?”

    婉莹惊得差点从床上坐起来,冒名顶替可是杀头的大罪。尤其是秀女,事关皇室血统纯正与否,倘若是外族或是皇室永不结亲之族,那将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吓着你了吧,我姓齐但是不叫秋丽,秋丽是伯父家正室大娘的独女,伯父伯母不舍得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入宫,这才让我顶替上来。”

    “那你父母舍得让你入宫?”婉莹无心说出了这样的疑问。

    齐秋丽哭着发出一声绝望的冷笑:“我九岁那年父亲死了,我连同三个弟弟妹妹一直在伯父家过活。”

    “你娘呢?”

    “难产死了。”

    “那你的弟弟妹妹?”

    “父亲续的弦,算是同父异母。只一个弟弟是我同胞。”她停住了,蜡烛也似快要燃尽一般,火苗摇摇晃晃最终熄灭了。一室全黑。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秋丽的声音像一个幽灵一样空洞:“我这辈子就像是来还债一样,生来就是受罪的。四岁死了娘,九岁死了爹。靠着继母过了一年,结果继母说我弟弟克死了爹娘,她怕她自己留在齐家也被克死,扔下弟弟妹妹们改了嫁。伯父可怜早逝的父亲,也怜惜我们四个。正室大娘惦记着爹爹置办下的家业。伯父真心收留我们。可是伯父的正室大娘是个河东狮。整日里不是打就是骂,就算我不想入宫,伯母也容不下我们了,还不如替她的女儿入宫,或许看在这个份上,能对我的弟弟妹妹好一些。”

    婉莹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太原;也明白,之前她挨了打,打碎了牙咽进肚子里,也要强颜欢笑;更明白,为什么她会一直野心勃勃地想要往上爬。原来,原来她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自己!若是自己换作是她,想必也会一心一意地想要往上爬。原来她看似开朗坚强的内里,也有这些说不出口的伤痛。

    “我若是这副摸样回太原,弟弟妹妹们还怎么活?真的被扫地出门怎么办?家里早就连块儿板儿都不剩了,难道让我带着弟弟妹妹们去要饭不成?还不如不回去,就算死在京城,他们以为我在宫里替他们女儿,也能对弟弟妹妹好一些。反正他们到死,也不会打听我的死活。我不是不舍得死,我是不舍得我那个亲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再大一些,能够养活自己,我死也能闭上眼睛,要不是到了阴曹地府,爹娘问起来,我可怎么说啊?爹爹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继母是个靠不住的女人,弟弟妹妹们就只能靠我’我才九岁,我又能怎么办?我不是怕死,我这一身的债还没还完,我怎么敢死?”

    婉莹哭得比齐秋丽还要汹涌,在被窝里紧紧地拉住齐秋丽的手,含着泪问:“你跟婉莹说这些,不怕婉莹将此事说出去吗?”

    “你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我也不会跟你说。你若是想害我,当初还救我做什么?你和荣亲王的大恩,我记在心里,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必定报答。”

    婉莹原本就心软,听不得别人说伤心事儿。齐秋丽这样一番推心置腹,又至情至理,她还怎能拒她于千里之外?让她留在宫里也是绝路,送她回太原也是没路走,老天爷为什么这样虐待苦命的齐秋丽,顺天府再不济,养活她一世无虞也是绰绰有余,就让她在自己家里过活吧,至少给她一条路,将来让爹爹母亲指一门婚事,或者让王爷指一门婚事,接了弟弟妹妹们过来,岂不两全其美?也算成全了两人的情谊。

    “你即认婉莹是朋友,既别再说做牛做马的话,你不愿回太原,留在婉莹身边也好。师府虽不大,但是容得下婉莹也就容得下你。”

    这样动容的话,换作婉莹早就感动地一塌糊涂,齐秋丽没接婉莹的话,自顾自地说:“你知道我进宫一心一意想出人头地,在东照宫的时候,管事嬷嬷们见我小,总是欺负我,我总劝自己,紫微神宫的女人哪个不是熬出来的?忍得了初一,才过得了十五。可是宫里比家里苦得太多了。”她已经哽咽。却仍说:“皇上只是夸我长得还算周正,她便黑下心要治我,我这边还算计着怎么接近皇上,那边她们就已经打算好,欲将我除之而后快。那日我真不敢想若是再往前一步,就不是脸贴在铜炉上这么简单,而是我整个人跌进炉子里,好狠的计谋啊,她也不怕在自己宫里出了事,脏了自己的名声。”

    “她若怕,就不做了,拿定你是失足跌的,你还能诬陷她不成。”婉莹听了心有不平地说。

    “诬陷嫔妃罪可致死,说不定还连累太原的家人,她料到有这我些顾虑,所以才吃定我了。”

    “出了宫就忘了这些事情吧,婉莹知道你痛,可是带着它们你一辈子也不会快乐,爹爹有几个交好的大夫,婉莹会找最好的除疤药,咱们还小,好好养养,过几年或许就消了呢?”

    “消与不消的也就这样了,我没了容颜,只剩下这条命了。”

    婉莹知道她过于悲伤绝望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毁容的打击或许会随着疤痕一辈子留在她的心里,这岂是婉莹能解开的心结。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抚平她心里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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