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自己?”仿佛这句话扰乱了他的心绪,勾起他纷繁的回忆,使得王英雄在狱警赶来之前停止了先前疯狂的举动,一下又变得异常安静下来。
“去留两难,来往皆苦,是为无间……”
被王英雄的喃喃自语所吸引,张睿明握起话筒,却还是听不清一墙之隔的老人细语。
他又把话筒用力贴近耳朵,这才终于听见一句:“……受身无间者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这句话,张睿明倒听清楚了,这是《涅槃经》里的一句经词,讲的是人在“怎么选择都不对的困境下,长寿不死,反而是生命中最大的劫数。”
在失去一生心血后,对他来说,活在这生冷的监牢里,可能比一切都要困苦。
“王叔,你别太难过了,能救活厂子比什么都重要……”张睿明想试着安慰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老人,却不知该用什么言语。
王英雄如入定一般,眼睛紧闭,隔了许久才慢慢睁开,淌落一滴黄浊的眼泪。
“……这不是是最终的结局,最后一样救不活的……”
“会起来的,我知道张圣杰已经推动津港发展银行给津药化工批了大几亿的贷款,而且上次您在国际化工展览会上拿到的阿根廷大单子也没受这次事件影响,我前几天去厂里看,都已经复工好一段时间了呢……”
“呵呵,我以前跑上跑下,千辛万苦都拿不到几百万贷款,现在他大手一挥,几亿几亿的钱就进来了……”王英雄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唏嘘,“……但再多钱进来也没有用的,张睿明,我问你,1956年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吗?”
“1956?”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老人突然要问到那个时候的事?张睿明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回答道:“那一年?不正是三大改制吗?”
王英雄眼睛直直的望向虚空,仿佛陷入莫大的情感漩涡之中。
“那一年正是全国推进【公私合营】,要求全面消除私有制的一年,我爷爷的津市纱布厂也是那年被“合营”掉了的,我爷爷算是听话,早早就去坦白、交代,在风声起来前,就去主动要求合营。可那又怎么样?!到最后还不是当作资本家,先是戴高帽、下牛棚,最后在那十年里被斗死……”
以前就听过这段往事的张睿明,他知道王英雄从小吃过太多的苦,作为“五类分子”“狗腿子后代”,被下放到津港偏远的山村,这才与下乡的知青张擎苍有了交集。
此时他被王英雄的神情触动,心里也有些酸楚,但他还是辩解道:“叔,你别这样想,这次你的事……和以前那不一样。那个年代的对错,现在已经有了公论,确实是我们国家在发展中走了一些弯路,但你现在这个事不同。如果……你不偷排污水,不去犯这个错误,那国家也不会动你,你依旧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王董事长。”
听到张睿明这些话,王英雄只是摇了摇头,“我提1956年,不是想说我家一个个体的境遇,我说实话,我早就对那个被收走的纱布厂释怀了,我们王家人有股子倔劲,就算从头开始,一样能爬出来……我想说的是这个国家的境遇,1956年全面消除私有制后,马上,我们国家经济就一路下行,到1978年,我国GDP仅占全球的1.8%,国民经济几乎崩溃……你知道为什么当时要推行这个户籍制度吗?就是怕农民饿的受不了,逃荒出去形成流民,影响社会稳定。”
“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这个我也理解,但站在那个时代,如果不这样,早就天下大乱了……”
王英雄却诡异的笑了笑:“不,你不懂,我告诉你,我一辈子就佩服一个人——邓公,我跟你讲,没有邓公,就没有现在这四十年中国的突飞猛进,让一个几近奔溃的农业国变成现在的世界第二!我告诉你,我看了很多国内外的资料,人类历史上都只有中国有这种发展速度!这背后的原动力是什么?还不是我们这群拼死拼活的民营企业家!你看看这些年的数据,那些个国企占有了超过70%的资源,创造了不到30%的GDP。而改革四十年,民营经济贡献了我国至少50%的GDP,60%的税收,70%的技术创新,80%以上的城镇就业。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们中央说的!你还不信吗?哪怕是普遍国进民退的去年,我们民营工业企业也以19.6%的整体净资产收益率,完胜国有工业企业还不到10%的净资产收益率。你说这个国家的支柱到底是谁!?难道还不是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一砖一瓦拼出来的?”
“这我知道……但是王叔,这次的事情……这次津药化工的惨痛教训也是因为你个人的行为……”
“因为我?是啊!这次是怪我!但是,你知道的,没有我就没有现在的津药化工!我可以为了这个津药化工去死!现在这一切不都是归功于我?你想想当时那个破旧不堪的津创硫化厂是什么样子,一年的生产效益连覆盖成本都达不到!我接手后,我用了2年时间去农业厅批这块草甘膦生产许可证,这两年里,我找遍了所有人,还在农业厅他们处长办公室门口坐了整整几个月,就差天天跟着人家下班了,最后才好不容易搞下来。后面为了拓宽市场,我带着个业务经理,两个人飞遍全球的发展中国家,在非洲得了痢疾,遗书都向家里人公布了,睿明啊,我问你,你国企的一个领导头头会愿意为了厂里业务改进、渠道拓宽,去这样死心塌地的推动一件事吗?如果驱逐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如果消灭公有制真的有效,在邓公推动改革开放之前,我国的经济何至于几近崩溃?”
听到这,张睿明默然无语,他知道王英雄所说的是对的,他也知道国企领导大部分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屁股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完全不一样,如果是国企的领导,在耍权术之余就是这么想着如何从这厂子捞钱了,再加上官僚化的体制对企业活力的伤害,国进民退的津药化工,最后的命运很可能就和它的前身——津创硫化厂一样,在死气沉沉中消亡。
王英雄知道张睿明没办法回答,他此时神情又突然有些落寞,自问自答道:“……算了,就算我在也没用,这厂子在我手里也活不过来的,现在全国的民企都活不了了。”
“叔,别这么悲观。”
“不是悲观,是血淋淋的数据如此,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不是我自己想去省这几千万块钱,我不想去赚这个黑心钱,是没办法啊!都是现实所逼啊……但凡我有一条活路走,我也不会这样,如果不是当年西江区强行要求我们搬厂区让我们白白折腾一顿,如果不是必须留在西江区,我们也能去条件更好的省市,如果搬厂不是由企业出资,我们就能省下钱当年就技术升级,如果14年搬厂时直接同意我们津药化工可以买断土地,如果我们可以轻易的贷到款,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而如果我那套自研的循环系统真的那么有用……这里面,我起码有6、7次机会都被耽误了,但凡其中有一次我们能有选择的机会,我们都能早点买进国外的循环处理系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般地步了,睿明啊!真不是我没眼光啊!我几年前就看清楚了!但是老天爷不给我活路啊!这还只是我们企业内部的问题,你再看看外面的压力:税务、环保、经侦、工商、城管、甚至街道,谁都能收拾我!《公司法》《税法》《反垄断法》这个法、那个法,我却只看到了“死法”!”
张睿明彻底沉默了,他知道王英雄的情绪已经崩溃了,刚刚这番话他说到后面,语气几近咆哮。
这就是“去留两难,来往皆苦,是为无间。”
在这命运的重压之前,在“供给侧改革”“去产能”“资源型调整”这些高大上的名词背后,每个民营企业家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交?还是不交?
在王英雄眼中,这不过又是另一个1956而已。
很奇怪,在这个时候,张睿明也突然感到一阵自责,是自己做错了吗?
他调整心绪,继续试着说服道。
“叔,不是这样的,现在你是没看到上面的新风向,现在中央已经开会了,上面已经在转变对待你们民营企业的态度,现在全国各地都在紧锣密鼓的出*台政策,像我们津港就出*台了“新十条”——津港市关于促进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的若干政策措施,东江市出*台了“35条意见”等等等等,都是在全力推动民营企业健康发展的实际举措,连我们检察院都天天在下文件,都在号召“优化营商环境助力民企发展”……国家已经看到经济形势下行了,都在努力改变现状,支持你们,王叔,你在这里好好改造,我和父亲也会替你照顾好家里的,努力减刑,等一年后你出来,我们张家一定会全力支持你东山再起的……”
这些话说到后面,张睿明有些支支吾吾,主要是因为尴尬,毕竟是他自己亲手把王英雄送进来的,虽然他在不断告诉自己:这都是王英雄咎由自取,他作为公益诉讼起诉人必须要大义灭亲,但此时再安慰起这老人时,还是不免感到一些心虚。
“……算了,你就不要讲这些了。你见过狼把肉吃进去后又吐出来的吗?”
“什么?”
王英雄没理会张睿明的疑问,这时他背后墙上的电子计时器响了一下,提醒他这次探望时间就要结束了,王英雄最后问道:“张睿明,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庭审的最后时刻突然当庭承认你们对我的控告吗?”
“啊?……”
“我躲不过的……你们以及你们背后的那些人,以及那些人上面的那些人,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躲不过这一劫……不,不止是我,是所有我这样的民营企业家……”
老人自嘲一般讪然一笑,嘴巴张开,却殊无笑声。仿佛一颗即将死去的枯树。
“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
张睿明枯坐在办公室,桌子上摆满了这次荆沙河污染案的卷宗,在今天的整理检查后,马上这些厚逾书本的案卷就要归档,锁进档案室厚重的铁门内,在很多年内,都不会再被翻开。
望着这改变了无数人的案卷,即使再厚张睿明都觉得不真实,他脑海里一直反反复复的想着王英雄最后的话语,离探监已经过去有几天了,但那句“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张睿明这几天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这个时代,如何才能为国为民的做点好事的同时,又能全身而退?
脑袋里塞满了这些宏大命题,让张睿明简直觉得自己不只是是个小小的民行科检察官,感觉自己正坐在联合国安理会发言席上,开口就是人与自然。
而当他把这些感慨和民行科的同事们交流时,换来的只是阵阵白眼。
张靓这些小年轻倒完全没这些烦恼,每天的光考虑今天的唇色搭配什么口红,就已经让她非常头痛了,还考虑如何“为国为民”?
拜托!女孩子,漂亮就完事了!
而军转三老,关心的只是今天回家路上买什么菜。
为国为民?自己过去那些年穿军装的岁月就是为国为民了,现在他们不关心人类,只关心等下开会能不能快点,不要影响他们下班。
只有段哥这时丢过来一份杂志,上面标题颇为夸张:《巴杉晚会独捐1个亿!中国女星只她世界瞩目!》
“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说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利国利民吗?我们家冯彬彬这样的国际影星,人漂亮,赚的多,还捐的多,事业又完全没有污染,真正的绿色产业,这样的人才是利国利民啊!”
张睿明知道段哥一直是这国内著名影星冯小姐的影迷,连手机屏保、壁纸都是她的靓照,此时当然第一个推荐他的挚爱。
“嗨,谁不知道你喜欢她啊,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你就是脑残粉,这位冯小姐的黑料还不够多吗?满天飞啊,连我这从来不关心娱乐圈的人都知道了,她能算是利国利民!?。”
“你懂什么!刚刚你几句话就错了两点:第一,人家可是拿过【国家脊梁奖】的!这可是国家级别的奖项了!你听这名字:”国家!”“脊梁”!啧啧啧,这几个词,娱乐圈里这群人,还有谁当得起!?”
“……那我第二个错误呢?”
段乐咏此时挺起胸膛,自豪说道:“我可不是她的影迷,我是她的“球迷”!”
众皆晕倒。
张睿明拿出手机,查了一下,白眼道:“嗨~这奖网上都曝光了。根本就是一个“野鸡奖”!你看看这简介:国家脊梁奖,是为了进一步宣传和表彰全国各地民族增光添彩的时代功勋人物和为共和国作出卓越贡献的先进人物,由中国企业报刊协会、中华人和爱国联合会等单位联合组织发起……”
段乐咏奇道:“这怎么了?我记得这两个都是挂在国家部委旗下的正规团体啊。”
张睿明笑着说:“你看中央部委的正式通告啊,这中华人和爱国联合会已经8年没有年检,完全就是个已经注销的非法组织。而国资委的新闻发言也表示:“其下属的中国企业报刊协会所主办的“国家脊梁”评奖,未向业务主管单位报备,亦属违规活动。”
“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这两机构就是拿自己的一些资源背景扯虎皮卖膏药呢,这些机构根本就是专门卖奖的,这些奖也完全是骗人的,根本没什么有说服力的事实,明星们就喜欢花钱去他们这俩机构买这个“野鸡奖”,搏人眼球,赚个名声,和以前古代那些卖牌匾的一个德行!”
张睿明见段哥不说话了,他继续抨击道:“这些明星啊,买了奖之后,再花钱买通稿,上热搜,立个虚假的人设,老百姓看一波热闹……”
“等等,打住,先打住。”
“怎么了?不信啊?”张睿明一脸意犹未尽的笑意,看着“爱豆”被黑,有点气急败坏的段哥。
“张大检察官啊,我问你,就算这真是是个“野鸡奖”,就算我们彬彬是买通稿了,但是我问你哈,除了我们老百姓看了一个乐呵,她伤害到什么人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没有?她做这些是伤天害理还是丧心病狂了?她们这些明星会比你那个害的全津港几个月没敢喝自来水的叔叔要更过分?……”
见段乐咏有些认真了,张睿明只能苦笑道:“嗨,我不就是和你聊天打趣嘛,这么认真干什么。而且,说真的,我还真觉得这种行为比一些犯罪分子还要坏,她们破坏的可是诚实守信、勤劳刻苦的公序良俗……”
“科长,我看你啊,就是入戏太深,以为自己搞了几个公益诉讼就成了“中华民族的良心”了?开口就是悲天悯人,大篇道理的砸下来,你能不能讲点人话看?一天到晚搞的这么一本正经的……”
张睿明知道这段乐咏是这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开口能怼死人,他也懒得和他夹缠,忍着怒火,幽幽说了一句。
“其实啊,你那第二点也不对……”
“怎么?”
“她那胸也是假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无间者不死
同类推荐:
风起云涌陈浩叶心仪、
重生:官运亨通、
高手下山,我家师姐太宠我了、
南璃萧景煜、
安南笙穆伏城、
重生之官屠、
娇软奴婢,又被强势王爷溺宠了、
全职热血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