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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六节 我不画猛虎

    第二天文比。<-.> .2.

    对于普通的易县人来説,文比哪有武比的看头,武比多热闹?但来的人比第一天只多不少,而且很多人来看的目的,竟是冲着李虎,他们挂在嘴边,相互询问的话,竟然是:“李虎还能拿第一吗?”

    武魁李虎拿到,那是理所当然。

    在国内,李虎从军的身份被揭露之后,时逢危局,要领兵与陶坎这样的宿将作战,国内自然在盛传他的勇冠三军,李益生肯定他武魁是跑不掉了,只是对拿文魁还将信将疑——假如他李益生不放水的话。事实上,李益生也放不了水,聘来的名士们才能决定文比的名次,如果横加干涉,文比的成绩有人追究,人家还不将你干涉的内幕抛出来转借?那是会毁坏朱阀名头的。

    天气乍暖还寒,武比可以放在外头举行,而文比放外头却是冻手,便放到庄园外侧的阁楼中去,便是看不着,人都还在,似乎只在等一个结果。

    在文比题目的设定上,李益生已经斟酌过,完全倾向于那些州郡子弟。他把作画与曲艺加上去,对寻常寒士就是一种隔离,这些寒士,书法上可能不是问题,虽然不一定有足够的纸,但他们一旦刻苦求学,却是能把字练好,而对于诗文,也一样,雕琢些字句,一样不难,但是作画,操曲,那哪一个不需要名师指,没有名师,你连画画的笔法都难学会,没有名师,五音的音准,你都抓不住。

    至于李虎,因为出身的缘故,要説会,能会一些,但是文和武,有人説相辅相成,有人则説水火不容。

    俗话武由血气生,文自静思来。

    很难説一个带着武人气质的人,能安安静静读得进去书,一旦读进去,你也难以找个形象套用到他身上。

    历史上的猛将张飞,你让他持工笔作画?

    再让他抱个琵琶,反弹一番?

    张飞自己都一定忍受不了。

    李益生觉得李虎拿不了文魁,就是持了文武如水火的观。当然,他也不敢太肯定,因为当世就有人典范,虽然在靖康有戏为证,打死也没人相信狄阿鸟还长于文,但在东夏,百姓形容他们家大王用“文韬武略”都不觉得够,还必须加一个“神圣勇武”。

    大王是李虎的父亲……子肖父,大王能做到,谁説他儿子会不行?

    所以,李虎能文也不显奇怪,而且李益生还是期待的,一旦李虎能够文武相成,就把“子肖父”坐实,就算狄阿鸟有生之年不立储君,不把嫡长当一回事,将来国内还是把呼声和目光落在他身上,很简单,李虎血统上最贵,而人像他父亲,要是不能继承他父亲,国人都不会愿意。

    而李虎要能夺文魁,李益生就是最早见证的几个人之一,从此,他就能对将来做出更准确的判断,更加肯定要效忠于谁。

    这也是李鸳鸯能把他气走的缘故。

    与其説士子入场前激动,李益生比他们更激动,站在阁楼上,望着士子们前来阁楼就坐,却还没看到李虎,李益生不自觉下去,到场地内外去找。

    找到李虎,在一旁听李多财和杨燕燕的叮嘱。

    他微笑示意一二,假装经过,听到他们在安排李虎説:“作画。你就画虎,你虎画的好。”

    李虎略一摇头,就进阁楼了。

    画虎?

    李益生踯躅了一下。

    时辰到了之后,阁楼一层,士子却未进满,少了很多本县人,原因是他们本身就是财主找来的,十里八乡问个读书人,昨天一听题目,自然知道自己有一窍不通的项目,干脆回绝东家,不敢来了。

    几十个士子就坐入席,外头却来了人,乌县令行了个下官礼,一声提醒“这时郡学和郡中中正官”,他们才连忙临危正坐。几个常服的官员从一侧走进来,已经站到了一侧,这其实也是昭显朱氏势力的,让大伙知道,便是竞买一块地,朱氏就喊来了郡学和中正……而这个竞买,也被推上了一个高度。

    评定席上的判官纷纷起来行礼,谦让给座。

    中正是司徒亲自指派,因为九品中正制的缘故,相比郡学,却显得位高权重,乌县令行下官礼,却也是理所当然。为首中正也不礼让,大步走上去……一扭头就问:“那个李先生呢?”

    他问的是李益生。

    众人到处找李益生,找到告诉中正官找他,李益生笑着上来,中正却连忙起身,问候陈天一公子,指着一旁的位置让他入座。

    如此一来,朱氏更令人敬畏。

    一个师爷,中正愿意与他平起平坐,并且问候起他们公子,毕恭毕敬。

    中正扫视一遭,把士子们看得寒噤,他们这些士子,哪怕足以傲视公侯,却极是害怕中正官。

    一句考评,可直接掌人前程。

    评定席上加座,众人面朝着一张摆琴的胡榻,一一坐下,中正捋了一把胡须,笑眯眯地问:“诸位可有魁首之想?”

    李益生笑道:“学生不属评判官。却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一名评定连忙説:“魏博范甑来了,以他的名声,自是有望取魁首。”

    “哦?”

    中正官大奇,呼道:“范甑。”

    士子中站起来一位留着短短胡须,圆脸的年轻士子。

    中正却是问他:“你为何还要来竞文魁?文魁与你何益?”

    李虎也连忙扭头。

    中正都跨郡知名,看来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那士子笑道:“家道中落,想代从兄购置一二田产,没想到天一公子家的田,都带着文气。”

    评定席上轰然而笑。

    中正按着手让他坐下。

    接着,中正又问旁人:“若除范甑,仅论本郡文魁,会是哪位?”

    一人道:“王文教公子。”乌县令顿时尴尬,怕中正再问不论本郡,止本县会是谁为魁,本县还真没有出众的年轻士子……好几个,一眼扫过去,都是财主找来的。眼看中正看过来,乌县令説:“县丞的内侄读书颇丰,怕是一大人选。还有就是本县李虎,昨日拿了武魁,宣布説,今日必拿武魁。”

    不让台下听到时,台下也只有前两排能听个隐约,但士子们都支棱起耳朵,看来都很关心他们在説什么。

    李益生注意到,唯李虎和范甑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评定拿出题目,出示给中正看,要求説:“大人来宣读题目如何?”

    中正将题目持上,咳嗽一声,宣布説:“诗文。以‘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为题,可作诗,可行文。”

    下头士子顿时大吃一惊。

    不少人试图交头接耳,却知道评定席上的人在看着,便连忙端正不言。李虎却一下把眉头皱了起来,他一听佛祖,就知道不好,在评定席上看一番,却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题目,哪有拿佛经为题的?

    正寄希望于中正纠正,虽非庙堂选拔,却不该以诗文谈玄。

    然而,这种题目似乎已是一种风气,中正哈哈大笑説:“看来诸生不博学,怕就要失题哦。”

    李虎没好气地一声轻叹。

    扭头看看别人,同样有人愁眉苦脸,便莞尔了,知道只“佛祖”二字,还是把人给难着了。

    宣纸发下,众士研磨运笔,李虎也连忙做出反应。

    没读过五灯会元的,连出处都不知道,更不要説去发挥。却还好,有容易理解的“拈花”和“微笑”二词,李虎略一构思,已下笔写道:“闻琴音而知雅意,何哉,知而获也。”也是运气,他才没有一开始就跑题,便从“知而获”下手,片刻已过百字,书法已与书文合到一起……带着狄氏书法的长划短折一撅而就,再片刻,李虎觉得没意思,这种拼凑解读的书文通篇写下来,又为了表达什么呢?他笔锋一转,叙述道:“人之为学,孤陋难成;久处一方,脱世人而不自觉,之学问,当多闻广思,虽贩夫走卒而必有教我。获而一笑,会意也。人以佛祖之无上,可与天相齐,金科玉律,不可违逆,持道而教,大谬,却不知佛祖之飘渺,众生之真实。天育众生,芸芸而合于道,道在其中矣……”

    这时,他已经跑题了。

    佛祖拈花,迦叶去笑,怎么可以用贩夫走卒教他李虎,李虎获知颇多,会心一笑来比拟?

    李虎却不自觉,只是把阿爸的教导化入其中。

    范甑很快交卷。

    李虎肯定,他是知道出处,而且能知真解的,但是没办法……他不是没接触过佛经,只是他?他怎么可能去仔细研读佛经去?

    苦笑片刻,也起身,大步走向评定席,到了,也将卷面展开放好,自己退下。

    接二连三,众生一再交卷。

    评定席上,众人一会儿头,一会儿苦笑,时而还会读到赋和诗词,众人还会带着韵味摇头晃脑一番。

    李益生本要找去李虎的文章。

    中正却已抓在手里。

    没有办法,他只好把中正读过的范甑的文章拿上,逐字阅读。

    范甑所写,主题是“道不可言传”。通篇读下来,行文华丽,极合义理,看来在竞买这样的小比里头,这样的文章够着。尤其是他的一手楷体,丰腴严整,不可多见。怪不得之前中正频频头,然而这会儿,李益生斜眼看他,却发现他皱着眉头,似乎已是不耐烦,在以极大的耐心在读李虎的文章。

    看着范甑的文章,不但赏心悦目,而且义理成章,紧扣题目,李益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果然,中正放下李虎的文章,苦笑説:“平淡易读,却又义理歪曲,便是这手字,既恢弘刚健,又不属任何一家。”

    李益生放下范甑的。

    范甑写的再好,他亦不关心,连忙拿过李虎的,细细去读,读一遍下来,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李虎不信佛,有蔑视在里头。

    是呀。

    他本就该蔑视,东夏是要物竞天择呢。

    佛主的佛理于李虎,不如贩夫走卒让他体会一二灼见。

    紧接着,中正噗一声,憋不住笑了,干脆持了卷让李益生看。李益生瞄一眼,就知道,这又是个东夏人的卷,写的啥?佛祖一拈花,迦叶就笑,马屁之王,非他莫属。吾王教诲国人,知道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瞎笑瞎闹……李益生也噗嗤笑了。不过他笑,与中正的笑,显然不是一回事。

    朴实的国人情怀呀。

    中正振了振卷子説:“与这些乱七八糟啊的相比,李虎的文倒好多了。”

    众人阅遍,范甑得了第一,保郡王文教第二,李虎最终取了第五。

    再之后,只有五人给算上分数,其余的,众人都一一撇弃,不但撇弃,还个个笑得前仰后翻。这十个人里头,只有一个是本县人,还是个东夏人,其余县人已经全军覆没,包括县丞的亲戚,无他原因,没读过佛经,都在胡编乱造,而义理混乱,哪怕辞章再华丽,根本编不出来,也是喷饭的笑料,其余的,都是魏博和保郡的士子,他们多少能够理清佛祖和迦叶的关系。

    不管评定席上怎么认定,李益生内心中给李虎打的分却高了去,仅次于范甑,之所以不及他,是李虎没读过佛经,至于行文朴实,根本就是东夏的文风,不算缺。

    宣布下来,众人也无异议,毕竟大伙都心虚,这佛祖拿花,迦叶就笑,笑啥,大家都不知道。

    李虎都在佩服自己的机智,好説歹説,竟给绕过去了。

    接下来是作画,李虎铺开纸卷,想起这些天在靖康的生活,心中像是敞开了一道管不住的山泉。

    凄风冷雨,百姓万千……他用淡淡的笔墨,开始勾勒田野,是的,竞比时间有限,很难用细工笔,不好完成的。

    笑颜如花的杨燕燕,慈祥的杨大娘,英武的杨凌刚,愣头的杨立,好吃懒做的杨揣……一个个人物鲜活起来,虽然一个也没画,却都在山水之中,没有幽深的山林,飘逸的晚亭,只有淡淡的水墨和一些阳光给予的阴影,和风细雨,寂寞远山,田园的静静之中,忽而出现了耕作行乐的人们,就像是把世界打开了,那耕牛,那河湾,那风车,那斜阳,浓浓的情愫满篇倾泻。

    李虎心里已在感叹:“若是以前,无论如何,我也画不出来这样的画呀。”

    他要照顾评定席上的人,猛然开了一个破折,田野耕作一下开阔了去,直到远山一痕,视野变成站在城楼上,一种施政俯察的意境流露了出来。

    即便是带有工笔的成份,李虎仍是第一个画完,起身上前,将画卷呈上。

    乌县令是做县官的人,司牧一方,坠入意境,顿时泪痕斑斑……学政也在发愣,似乎想不到。

    他从上头看向李虎几回,扭头找李益生,倒是李益生离席了,到侧门听庄丁説话。

    庄丁告诉他,苗保田的人露面过,又骑马跑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盯梢李虎。李益生不动声色回来,正好范甑交卷,放下了一只斑斓大虎。他再一看,竟然是上山猛虎,对着朝阳吹口气,鸟雀惊飞……大吃一惊,连忙朝李虎看去。众人看了猛虎,只好把李虎的放一旁了,虽然李虎的极有意境,但意境也有高下之别,这方甑的猛虎,别开生面,还是上山虎,却气势之中尽呈百兽之王的威风。

    这在意境上,似乎更胜了一筹,众人感叹,只好反复比较两幅画。

    最后权衡再三,众人觉得应该把第一给范甑,因为范甑名气大,而且百兽之王登山啸日的意境,理所当然要高于俯察田园,这种才俊士子胸中的沟壑,等于两种不同的志向,首先形胜了。

    李益生突然产生疑问。

    他颤巍巍指着画问:“这画?”

    众人尽皆看他,问他:“有什么问题?”

    李益生是心里激动。这画,这画是北平原广刊的“猛虎啸高岗,旭日东升”图呀。这幅画竟是李虎画的?李虎的画,竟然曾经刊遍北平原,东夏文人将士推崇?张铁头将军自尽之日,尤抱画赏阅。若真是如此,李虎得不得文魁,他都是文魁呀?李益生苦笑説:“这画没有问题。这画……这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説:“这画曾在东夏疯刊一时,评为第一当之无愧。”他肯定地説:“李虎应为文魁。”

    众人全愣了。

    这画?

    它是范甑画的呀。

    别人便告诉他説:“弄错了。弄错了。此画不是李虎画的,这是范甑所作。”

    李益生愕然:“这是范甑所作?那之前我见过……”

    范甑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拱手笑道:“诸位见笑了,此画是仿来的,我见过一次,印象深刻,就给仿了出来。李先生説的没错,此画刊自东夏,不知何人所作,一改虎下山为虎上山……却更像百兽之王。”

    几个交过卷的伸头去看。

    一个东夏人大叫一声:“没错。这是我们?我们刊的,是彩的,他这张是黑的。”

    众人一听是仿的,不约而同重新把李虎的画找出来,他的是仿的,那就不能给他算第一,只是李虎的这幅画,是不是仿的呢?

    一个“仿”字,让众人受到启发。

    众人也是突然想起来,李虎完成这幅画,时间那么短,靠当场发挥,构思出这样的话,形成不凡的意境,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而且这幅画的笔墨也相当复杂,画卷内中包藏了众多的景物。

    这一副是不是也是仿的?

    为了保险起见,中正问:“李虎。你这一副是不是仿的?”

    李虎摇了摇头,笑道:“不是。这就是我们这儿呀。你们是不是看到一轮水车,那水车由我所作。”

    中正不信。

    便是仿的,李虎也赢了,相近的时间内,李虎仿的画笔墨多,却先完成,他也是把范甑给赢了。

    中正干脆説:“你老老实实説,就是仿的,你也赢了,可要是撒谎,就把你的成绩取消掉。”

    李虎纳闷地説:“就是我画的呀?”

    “画这么快?”

    李虎説:“我胸中构思好了,挥毫而就,快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本县人替李虎説:“李虎善作画,我们全县都知道。”

    李益生反问他:“不是説你要画虎吗?”

    众人顿时起了波澜,扭头看向李益生,怀疑他私下在成全李虎,不然为什么知道李虎要画虎,刚才还错认猛虎是李虎画的?

    李虎説:“我以前胸中只有猛虎,却是没有那簇牡丹。现在我嗅到了牡丹,自然不愿再画虎。”

    李益生想起来了,东夏还有一副国画。

    东夏的几个年轻人纷纷説:“猛虎嗅牡丹也刊过。李虎你也知道呀。”

    中正説:“那你来,你把范甑的画模仿一下,我看你多久能画完,给他计上时间,我还就不信了。”

    李虎饶有兴趣。

    他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结果,自己明明得了第一,还要去证明,因而淡淡地説:“画又何妨?”

    然而到了跟前,一看范甑的画,他愣住了。

    范甑仿的画,原本就是他的呀。

    李虎哑然失笑,一种自豪生出,恨不得大声告诉别人,却偏偏难以明言,干脆大步走回自己的位置,中正还在喊他,要求説:“你把画也拿去,好仿画。”

    李虎拒绝説:“不用。”

    他一提笔,几乎是看也不看,片刻之后,附身吹起,等墨稍干,把宣纸揭过,上去交到评定席。

    场内竟有人作画还未画完。

    本县的士子忍不住大声叫好:“李虎。你也太快了吧。”

    众人张目去看这幅,对比范甑一回,呆在当场。

    这三仿画竟然比二仿画还更有气势和意境,关键是那虎,肩腿刚健,虎头毛发毕现,虎尾放松,拖得更长,像是真迹都有所不如,反观范甑的那一幅,比较起来,老虎有不对劲,那虎尾巴屁股夹了一部分,给人的感觉,老虎根本没有那种慢而斯文的慵态,而是处在一股暴躁中。

    终于,中正宣布説:“李虎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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