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的嘲讽表情在一瞬间收敛了。<-.之前,他根本没明白健布是在找自辱,一是对席位安排的反驳——你们自己安排的嘛,二是问战功,我东夏将士输人呢还是输阵呢,为何不敢自举自傲?却根本不曾想到健布只是借他东夏抨击自己军中的不公正现象。现在,这位老人又一次赢得了狄阿鸟的敬重。
不,绝不是老将军在倚老卖老。
如果不是在中原朝廷呆过,狄阿鸟是不会明白这里头的道道。
得罪人这个事情很可怕,得罪一个门阀更可怕,门阀全部开罪完,那就是全士族的公敌。
狄阿鸟在武县打了一仗,其情可原,又是战胜而降,皇帝力保,为何致使一些人胆敢拉出军队,在长月大街上围追堵截?
他们认为皇帝默许吗?
他们蔑视皇权吗?
不全是。
他们觉得狄阿鸟真的十恶不赦吗?恐怕也不全是。狄阿鸟当时的所作所为,已经很宽大了,战俘不杀,百姓不扰,为何乃至到现在,上层士林还在拼命丑化?説狄阿鸟目不识丁,説他好色如命,屡屡犯上,杀人如麻。究其背后的原因,就是他开罪了众多的门阀,尤其是对窦氏进行了毁灭式的用兵。
健布是战功赫赫,位居大将军数年,不少能征善战的将领出自其门下,但是得罪门阀能给他带来什么?
会有人攻击他打仗瞎指挥。
会有人攻击他用人不当。
会有人攻击他不敬当今皇帝。
会有人攻击他也吃空饷。
会有人攻击他也杀良冒功。
甚至把一些部下的事儿牵扯到他身上。
更会有人写书讥讽他的言行,嘲弄他肩膀上站着一只大公鸡,到长月东市叫卖。
健布在行为上端正,也许不怕,但他健氏呢?
也许中正府考评,永远不给他们家子孙好评,也许他们一族行事上要是有一丝偏差,就有一大堆门阀罗织罪名,顷刻就逼着他大义灭亲,也许他健布的孙子,将来一出门就寸步难行。
狄阿鸟相信,当年健布在军中乱棍打死一子,就是太过得罪人,被人逼的。
你有了小错,众人説情;你有了小错,你仇人跟人説你的不是;你有了小错,门阀发难,数十人发力,天下人炒作,三种情况,定是三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狄阿鸟甚至还相信,这几年健布用兵,几乎没有大的成就,也和他对门阀的大胆开罪有关系。
作为仇敌。
狄阿鸟专门琢磨过健布的用兵和他本人的战例。健布的用兵特diǎn就是善袭,抓持战机极为精准。
除了当年潼关一战属于被迫用兵,一败涂地之外,即便和拓跋巍巍作战,他也成功奇袭过,拓跋巍巍是靠多地转战才把他拖垮的。从结果上看,似乎健布输了,而实际上双方极为不对等。
拓跋巍巍的军队是游牧军队,带着部族打仗,骑兵兵员源源不断,牛羊身边驱赶着,士兵们可以就地抢掠,完全不靠后方补给。
健布呢?
率一支人数不占优势骑兵,骑兵也要补给,除了补给,每一战之后,也还需要战马和兵员补充……除了他追击游牧军队缴获的牛羊外,当时的帝国,谁还想过满足他对外用兵时候的补给呢?
这其实也是将领们的无奈。
夏景棠在军权上为什么争不过狄阿鸟?
你要给将士犒赏,你要给将士利益,你要地方配合你,你要物资,你要兵员,如果你在战地官府上没有话语权,你要什么没什么。
狄阿鸟的父亲狄南堂快速拨乱仓州,就在大胆插手民政,屯民,联动,当时的总督鲁之北在一力支持。
其次,健布他只是一名军事上统帅。
有些仗,他是被迫打的,打得过打,打不过还得打,不得不打,他决定不了全部的军事行动。比方説,拓跋巍巍打东凉城了,朝廷不允许此城丢失,造成天下震动,他哪怕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支援,取舍不在他。
拓跋巍巍则不一样,他是自己一方的君主,他可以决定自己该怎么做,可以随时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战事。
当年健布的战略意图很明显。
他知道自己手里的兵力不足,他就是打拓跋巍巍,就是屠灭部族,他为了要把人打跑呀。
他一定程度上是成功的。
相当多的游牧人跑出了陈州,拓跋巍巍也好几次都想撤出陈州。
这样的战略也是无奈之举,健布兵力不足,当时的朝廷,几乎把他忘在陈州,自己争权夺利去了,谁来从后勤上满足他呢?
现在,健布突然把指挥权让了出去,怕也知道当年对游牧人的屠戮给自己的征伐带来了影响。
而且他更是起复再用的。
他只是主将,没有自己训练的军队,没有自己的亲信将领,协调不了门阀势力,对一个元帅来説,也极为可怕。
鱼鳞军的军事制度还残存着健布的影子。
西庆入侵,鱼鳞军接连战败,当时轰轰烈烈推行的军事改革,就是健布一力提倡的,他和狄南堂的交往,出发diǎn也出于对军事和战法的看法交流,狄阿鸟混过靖康军营,自己也受到健布军事思想的影响。
可惜的是,靖康军队缺乏文人。
参军几乎脱离实际战事,仅辅以谋略,不重视练兵,也不重视战术,所以一名带有自己风格的将领离开,往往人走政息,练兵的方法难以保存。包括狄南堂一手训练的军队。因为他训练军队的时间短,迷族人的小石首领和夏景棠都在竹甲军呆过,但他们出来之后,就没了像样的练兵方略和战术,往往只能把自己印象深的,自己掌握住的军事技能抓在手里,但整个制度体系已经不在,再复原不回来,今天记起来,当年练兵时这样练过,然后带人去练,明天又想起来了,又换个练法练,也不知道怎么考核,也不知道练的意义,比如説跑步,将领们认为它有好处,就偏重这个,比如负重,将领们认为它有好处,就让他们背这个,比如説陶坎和马天佑都是备州人,当地盛行的拳术基本功之一是挪缸,他们就觉得好,让士兵们成排挪缸。
试想士兵们靠跑步可以增加体能,提高战场生存能力,他们打仗全部靠跑步吗?他们知道怎么利用跑步吗?
狄阿鸟至今还在和李言闻讨论多少步发力能使冲势迅猛呢。
东夏军队却是在一diǎn一diǎn的尝试,从三百步冲阵,到一百五十步冲阵,一diǎn一diǎn地调整,完全是根据战场作战特diǎn来的。
一开始定为三百步,那是因为再远的弓箭,射三百步也就无力了,冲过去越快,伤亡越小,最后发现三百步不是合适的距离,将士们虽然平时训练时没问题,上了战场紧张,又跑得太快,还没跑敌人跟前,有可能就喘不过来气,然后,东夏就调整他们的速度,调整完速度,发现还不理想,再测试一下敌人射箭密集的范围,其实一般的军队,士兵射箭,一百五十步外就已经无力了,真正具有强大杀伤力的时候是在一百二十三步以内,加上东夏甲好,而弓箭手又会出列,逐渐调整到一百五十步。
这一次与陈国作战,它的作用就已经凸显出来了。
两**队対冲,东夏的将士体力好,冲锋距离合适,冲锋时扎的姿势正确,一冲,陈**队就被撞散,一冲,就被撞散,人墙没了,打什么打呀?
但是,是不是将领们都觉得一百五十步好了,就一定一百五十步冲锋呢?
东夏还保留有三百步冲阵的军队,比如説狄阿鸟的卫队,梁大壮等人的最精锐部队,他们受到的训练多,他们体力好,他们可以从三百步外冲阵,而且速度掌握得住,能够平静,只会越来越迅猛。
甚至,他们还对战过骑兵,战马比人克制力差多了。
人一路飞奔,马一路飞奔,人坚持不让,马先受不了。
步兵追着骑兵打,説起来奇迹一样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儿,一些经受不住的战马一边逃一边尥蹶子。
东夏现在的走姿和队列,朝廷也出过类似的东西,但这个东西只用在鱼鳞军仪仗上,是否符合人体特diǎn,则就不清楚了。
下头的将领都在想,战场上是打出来的,让将士们举手投足都怎么做,有必要吗?
他们知道角号,排成排进退就可以了。
再比方説怎么举枪发力,武典上介绍武器时就有过简略的描述,可是哪个将领关注这个?他们认为这是军中教头的事,再説了,将士怎么杀敌,砍刺就行了,还需要动作都一样吗。
所以,在军事上,狄阿鸟从来也没有小看过健布,但他也相信健布不可能打败自己。
健布已经没牙了,他的军事思想没有能够贯彻的中间层。
话转回来,健布想改变。
他太想改变了,十年前他就想改变靖康的军队,他的心血都在上头。
他怎么会容忍得了军队的现状呢?
狄阿鸟相信,健布绝不是仅仅出于看不惯,绝对不是自恃功高,而是出于痛心,希望能够把人骂醒,哪怕得罪完门阀势力也在所不惜。
今天发难,也许是一种爆发。
即便不是爆发,也是受不了军中连资历也不论了,直接论门阀。
出于好意,狄阿鸟低声提醒説:“君侯,家丑不可外扬,你怎么能当着我们东夏和高显人的面痛骂你的部下呢?得罪人。”
健布冷冷地説:“狄阿鸟。你算外人吗?你以为你封疆称王就外人啦?这个事你别管。我领兵有我领兵的规矩,倘若军中不论战功,将士们如何有心征战?得罪他们,总比让天下将士寒心好。”
下头,靖康文武却没有人动。
谁先动?
再羞辱,谁先动谁是群体的叛徒,谁自认为自己恬不知耻,谁认为自己没有功劳。
他们是不肯与健布对骂的。
健布不得他们人心,但是得其它将士的心,与健布对骂,与健布争辩可能会招惹众怒,但是消极不动,总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们不动。
健布就走出来,站在席外,凶残地盯着。
狄阿鸟害怕健布在里头过滤,上去到一个人跟前,来一句:“你。给我出去。”针对群体还不要紧,真到了个人头上,那侮辱太强烈了。
他叹了一口气,权当为健布擦屁股了,连忙起身,往健布身边走去。他一走,就过了十步,
狄黑虎无奈叹气,想起他的叮嘱,大叫一声:“大王。违制了。”
狄阿鸟回头看他一眼,自己却扑哧一声笑了。
怕健布太热情,到头来自己往人家跟前凑了。
凑了就凑了吧。
狄阿鸟给狄黑虎摆摆手,走到旁边説:“君侯。你歇着。这个事不是他们的事。和他们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他们的问题。你们那边安排位置的人该杀。位置就不调整了,既然您害怕寒了天下将士的心,杀了他安天下将士的心吧。”
健布猛地转过脸来。
他太意外了。
对呀。直接找这些人麻烦不对,出于面子,谁也不肯退呀,自己一个一个往外拉,似乎也太过分,可以直接杀了。
他立刻走回坐席,给文武们説:“直接冲你们发怒,是我不对,向你们赔罪了,你们之中还是有些人立有大功的。”説完之后,给自己身后的家将説:“去。把安排位置的人揪出来杀了,提头传阅。”
狄阿鸟笑了笑,走到靖康文武跟前,回头指了健布,缓和説:“老爷子脾气硬呀。你们有个好元帅,也是害怕你们一出门,被将士们敌视。”
众文武终于有台阶下了,也纷纷説,是呀。君帅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这次的坐席,也安排得的确不妥当,那某某有大功,竟然没安排过来。
狄阿鸟回去,发现嗒嗒儿虎还让人推选座位呢,笑着説:“李虎。你们还坐不坐?”
李虎大叫道:“马上就好。”
他听了个大概,学着问众人:“知道军功入座了吧。别寒将士心。”
高显人也简单,反倒高高兴兴地选出了秩序,重新入座。
大伙都就坐了,狄阿鸟就鼓掌让上歌舞。
歌舞是在当地聘来的,东夏人能歌善舞,自然待会也会有成队的将士上场,跳具有他们风情的舞蹈。
当地舞姬上来,一开始也没什么奇特,长月的歌舞套路。
健布盯着,却是打着嗓门问狄阿鸟:“怎么能让女人露面呢。你看穿的?将士们都血气方刚,看完她们跳舞,那!都会思着淫欲的。”
这老爷子好有意思。
因为场内声音大,狄阿鸟干脆搬着自己几桌就挪。
狄黑虎两眼望着头dǐng上的房dǐng,有气无力地喊道:“大王。违制了。”
他也知道阻止不了狄阿鸟,嘀咕説:“全是自己违制的。”
狄阿鸟又给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坐到健布身边就説:“话是这么説。但是将士们心有邪念,你挡也挡不住呀。咱们就给他听他该赏的歌舞。”
话音刚落,一名歌妓左盼右望,大唱:“妾身送郎到河边,望你战胜早归还。你还师时我待嫁,有了爵位提亲不难。”
这词是东夏提供的。
“轰”一声,靖康人和高显人就都一片混乱。
健布再向狄阿鸟看去,见他也笑眯眯盯着自己,突然问他:“阿鸟。你比我更适合做大将军。你回来吧?”
狄阿鸟懵了。
他不敢相信地问:“你説什么?”
健布説:“你是皇帝的女婿,我听説你做国王做得也辛苦,你归拢朝廷,出将入相怎么样?”
狄阿鸟打个哈哈説:“两国统帅,不该这么谈话吧。”
健布恳切地説:“那自然不是。可若从私人上讲,希望你能归国,你是皇帝的女婿,这是护身符。回来做个万户侯,异姓王怎么样?虽是个人受损,却是利国利民,青史留名呀。而且现在的朝廷,危机四伏,本将老啦。年轻人里头,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将来若起战事,该怎么办呀?”
他又説:“我这只是私人的一diǎn恳求。不代表朝廷,不代表。无礼了。无礼了。但是你回去之后,也要多想一想。夏。那也是雍室一枝,自古雍人不两立呀。”
最后这一句却是需要考虑的。
没错。
自古雍人不两立。
狄阿鸟皱起眼睛,叹了一口气。
类似的话,董国丈也劝过,却没有这么深刻,这句话才diǎn在正好上,自古雍人不两立,自古雍人把一统当成神圣大业。
正思谋将来,歌舞女伶尖叫乱跑,原来那出去杀人的人提着头回来,提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过来传阅。
狄阿鸟大吃一惊,差diǎn痛骂,连忙朝自家嗒嗒儿虎看去,担心太过血腥,发现嗒嗒儿虎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百四十九节 提头传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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