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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破镜

    陆启明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长天旷野,空净如洗。
    少年近乎享受地沉浸于最后时刻的安宁之中,由身到心都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他十指之间触摸到的是绸缎般冰凉而清淡的晨风,衣袂洁白,则是天边外尚未被朝阳染透的云层。身后经过千山静水,亦如时间一般流淌而去,无声东逝,逝而不返。
    陆启明眉目间带着和煦的笑容,平静地走进了空旷的天地中间。
    此刻正值昼夜之交汇,是暖橙的光晕铺陈下来与繁星隐落之前的一段时间,短暂且珍贵。若是任何事都不会发生,这将是何其晴朗而明亮一天。
    ……但也不过如此。
    少年唇角笑意无声加深。
    是的。
    不过如此。
    ——像这种每天都能看到的千篇一律的平庸景色实在无聊透顶,根本不值得他多施舍过去一个眼神。
    此刻真正能令他由衷赞赏的,纯粹只有这一片虚伪的假象——这种最后一刻濒临泯灭的脆弱之美,简直可以说是这世上仅剩的令他欣慰的东西了。
    越是珍惜的东西,就越是活该被狠狠摔碎在地上。否则,那等愚昧之辈又怎样才能得知它的特别呢?
    少年温柔地笑着,就这样一直向着永寂台走去。
    ……
    ……
    永寂台本为混沌之物,其中内核是当年那个真正的承渊神为了镇压莲溯而亲手炼制,却始终未曾为之命名。祂将它放于这个世界沉寂漫长时间,逐渐同化气息,后来以人们口口相传的古传说作为姓名,借陆启明与承渊之手建筑细节,并在此收集此界中人的气运与性命,最终才得以完整。
    这是一件绝世的利器,是足以将神袛镇压其下的宝物。
    陆启明仰头打量着这座莲台,一时陷入沉思。
    “很好。”承渊戏谑的笑声自高天之上遥遥传来:“继续啊,自己站过去。”
    “数日不见,看来你恢复得很好。”陆启明欣然一笑,夸赞道:“居然已经敢再次主动与我讲话了。”
    承渊一瞬间的神色怨毒至极,声音中却一丝不显,只讥笑道:“可惜你看起来却不怎么好。”
    “是啊。”陆启明平静地回答。
    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死去。
    ——在看到陆启明的一瞬间,就算是对他的经历毫无了解的人,也会明白少年身上的枯白是纯粹的死亡的颜色。
    从他亲口念出那道绝咒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再也无法停止消亡。或者说,再之前。
    早在太乙将他再次封印的时候,就已注定如此。
    旭阳初生,漫长的冬天也终于要过去了,人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有这具身体行将就木,仅剩下一层削薄的、令他厌恶的空壳。
    “可是即便如此,”陆启明道:“我已经来了,你却还是不敢下来见我。”
    ——天际早已现起了一座壮观的神殿,透着自亘古而来的久远气息。重重殿宇庞大如数之不尽的山峦,遮蔽天幕,煌煌然而更替日月之光。
    承渊则高坐于那座神殿深处,无人得见真容。
    “我本就不必。”
    承渊森然回答。
    “陆启明,我知道你是一个守信的人。”他说着,又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我真的很欣慰你最终还是答应了那些人要庇佑他们。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对啊,当然了。”
    陆启明弯起眉眼,由内到外都透着全然的温柔。他慢慢说道:“人的性命也是一种非常美丽又易碎的东西,所以这段时间,每当我看到他们活着的每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
    少年的瞳孔因心中强烈的迫切而微微放大,又转瞬淹没于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
    “……保护他们啊。”
    陆启明压下了唇角多余的弧度,将神色重新舒缓下来。
    “没错,就是这样。”他温和地重复道,“‘陆启明’一直以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承渊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强烈的报复快感。
    “所以你注定要死,而我不会。”他说道。
    “陆启明,你是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吧?”承渊俯视着他的目光恶毒至极,微笑道:“那我们不妨来看一看,在你这个‘守护神’替他们受难的时候,这群人究竟是会为你担心……还是因为没有选择我的建议而后悔。”
    陆启明则依旧安安静静地垂手站在原地,仿佛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而早在承渊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浮于少年上空的永寂台已轰然而落——
    光本是无质无形之物,而在这一刻却陡然重于千钧。一层又一层的时空力量交错禁锢于陆启明周身,将他牢牢镇压于莲台之下。炽白刺目的光芒喷薄而出,一瞬间便将他瘦弱的身形彻底淹没。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心中生出无限悲哀。
    他们已经赌上了一切,到头来却还是这个结局吗?
    ……
    ……
    在人们无法看见、亦无法听见的光幕之下,陆启明用仅剩的力气勉强支撑起一小方站立的空间。这片散发金色微光的神魂力量已是虚弱之极,正随着永寂台的镇压而快速消耗着。
    而少年的神色却一如寻常,仿佛这一切全然与自己无关。
    他回身望向远处惶然失措的人群。
    “正巧,我也同样好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陆启明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处境,只微微垂下眼帘,专心分辨着从另一端传来的声音。
    人在平常中露出的笑脸通常都只是一张画皮,只有将他们丢入非生即死的危难之中,才能看到短暂的真实流露——而在这一瞬间,若无大善,即生大恶,各占两极,只看你选择悬崖的哪一端。
    一定要好好选择啊。
    ——哪怕只是心里偷偷地想,也一样会被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更何况,人的思想何其之快,只一瞬转过的念头,就能看到时间倒转,直到倒退回任意一个令他们悔恨的节点,然后再在幻想中更改一切。
    比如。
    “要是我没有来古战场就好了。”
    “就算来,也绝对不能进内境。”
    再比如。
    要是他那一夜就把承渊彻底杀死就好了。
    或者……杀了他。
    为什么不呢?那个时候他那样虚弱,如果不去救他,他一定自己就会死吧。如果当时听从承渊的话,自己是不是就有活路?
    究竟要怎样才能杀了他们。
    他和承渊,都是一模一样违背常理的东西。
    要是他们同归于尽就好了。
    如果根本就没有九代就好了。
    他为什么要去秦门?织女她们为何要招惹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联系,相安无事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九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也仍是她记忆中那个简单纯善的小师弟。
    如果他根本就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他根本就不存在就好了。
    少年瞳仁漆黑如墨,倒映出所有人心底涌现的每一行字。这些字句被他逐一认真阅读,最终化为他眼底更加浓郁的笑容。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要提醒他们——
    早就说过了,这是一艘即将被彻底摧毁的船。这里每一个人都拼命地相互推搡拥挤,却根本不知道他们正搁浅于悬崖之巅。选错答案的话,所有人就统统一起坠下去吧。
    陆启明近乎愉悦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即便陆启明已经被永寂台镇压于下,但只要他还未彻底死去,承渊就永远无法真正的安心。他再度催动力量,掌心古战剑意无声聚集。
    陆启明却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承渊愈渐急切的杀心。
    他只是说:“两个。”
    承渊顺着他的意思问:“什么两个?”
    陆启明道:“居然还有两个人从来没想过我的死法,真是令人意外。”
    承渊怔了怔,随即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与不屑逗笑了。
    “可怜。”
    承渊假意怜悯地摇着头,叹息道:“看看你的样子,你本可以轻易掌控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死,却一直像个傀儡一样替他们卖命,一生都靠着这些凡人施舍给你的那一点儿感激活着。陆启明,你就真的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陆启明问:“所以是我错了吗?”
    承渊再忍不住地大笑出声,道:“没错,你当然没错!那里不是还有剩下两个人不愿杀你吗?这个答案,想必已经足够让你临死前心里安慰了。”
    陆启明也微笑起来,反问道:“这个答案还不够好吗?”
    承渊一顿。
    “——我真的很满意,简直没有办法更满意了。”少年眼神明亮之极,由内而外都散发着全心全意的喜悦,“
    这本来就是我最想看到的答案啊。”
    承渊无法理喻地看着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些人,”陆启明语气平静地开口,“比起那些推我下去,漠视的人,我其实更厌恶那些不自量力说要帮我的人。”
    “太可笑了。”少年静静说道,“他们根本做不到……你们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做不到就不要去说,做不到就根本不要去做!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就不懂?”
    “为什么……凭什么,”陆启明低头反复看着自己的双手,问道:“你们只给我一点点善意,我就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一切去救你们?”
    “……”
    “——所以,这个答案不好吗?”
    少年缓缓抬起头,笑容依旧全无阴霾,“我早就不想听到那些令人作呕的好心了。”
    在那束目光看过来的一瞬间,承渊忍不住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直到意识到自己仍身处神殿深处,才稍稍定神。
    天幕之下,庞大的嗡鸣之音一层一层盘旋回响着。
    永寂台的镇压之力早已被他催动到了极致。心中剧烈逼近的危险感驱驰着承渊用尽全力,直到整座古战场都开始了震怒的振颤,天地之间的剑意正在疯狂凝聚成形。
    “我当然知道。你刚刚一直在拖延时间。”
    陆启明缓缓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只要先用永寂台耗尽我的自保之力,你就可以用这柄剑杀我了。只可惜再次唤醒古战需要时间,你之前又不愿让我发现提前准备,这才一直在这里与我聊这些有的没的。”
    “你能想到这些,我不意外。”承渊冷笑,“可惜你现在不过只是个将死之人而已,想到再多又有什么用?”
    或许连承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些从他冰冷语气下泄露出来的恐惧。即便此刻高坐于天上神殿的那个人是他,而虚弱至极的少年早已被镇压于莲座之下。
    陆启明听出了他的惧怕,所以感觉十分无趣。
    他不喜欢这种无趣,但又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
    “我这段时间总是忍不住地一直想。”
    陆启明忽然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少年对周遭一切漠视,只旁若无人地沉浸于内心思绪之中。
    直至今日,他也依旧会被与那些自身无关的感情所触动,心中怜悯,近乎本能地想要去回应人们心中的绝望。可是这种触动也同样令他厌倦。
    这些感觉是真实的吗?真的就是他自己的意愿吗?
    他喜欢什么,排斥什么,全部都要经过太乙允许才能继续。就连他这个意识本身,不也是因为足够听话才得以在幻境中活了下来吗?这样的自我,究竟有几分真正属于他自己。
    陆启明分不清楚。
    他本该是什么模样,本该怎么想,他全部都不知道。
    “所以我现在准备试一试。”
    陆启明叹息道:“我想知道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所以只能全部试一遍才会知道。”
    承渊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但他也不用再等。
    古战杀意已至。
    剑悬于顶,几乎下一刻就要当头斩落。
    少年却闭上了眼睛。
    他的神情在极短的时间中几经挣扎,最终定格成了一个略显悲伤的笑容。
    “对不起,这是唯一的方法。原谅我。”
    陆启明痛恨地低低自语。
    “我太无能了,别无选择。如果可以我也不愿这样做……请相信我——”
    他笑意渐深,然后诚恳至极地说道。
    “我真的非常非常不愿意。”
    ……
    ——是吗?
    ……
    是真的吗?
    ……
    他闭着眼睛,抬手覆上心口。
    胸腔之下的这颗心脏虚弱之极,只靠那一枚黯淡的火种保留余温,但在这一瞬间,它却犹如陡然焕发生机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
    陆启明无声勾起唇角。
    “每一个,你们所有人。”
    他平静想道。
    “所有人欠我的因果,就都在此刻如数归还吧。”
    ……
    陆启明掌心微一用力,封于心脉的十三枚银针齐齐震开。
    ……
    少年心头最滚烫的凤凰真血汩汩涌出,跌落在地。
    ——凌空席卷,化为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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