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愈发大了。
路上处处是撑伞归家的行人;可油纸伞又如何挡得急雨?走不等十步,肩头便湿得通透。兜里有些碎钱的,挑近找个酒馆钻入,就着风雨喝酒吃肉高谈阔论,也自觉两袖凭添了些意气。
酒馆半满。平日靠窗的桌子是最抢手的,此时则自相反——“雨打风吹去”的光景,看着倒是极好的,真自个儿坐下,就未免不太美。
总有人反其道而行之。陆启明正坐在敞开的竹窗子旁,有斜风裹挟着凉气敷在身上,才舒适了些。
而透窗观景的人,却没人能看见陆启明。他们正谈着这些天的大事儿;雨声淅沥,说话声便更大了。陆启明闭目听着,字句清晰。
“唉,看这般的情形,多不过三日,那少年人就要被抓去了。”一声悲天悯人的长叹。
酒馆中人闻声望去,见说话的人是一位中年文士,穿着寒酸,神情却矜持,从头到脚都透着怀才不遇。但其他人并没有看不起,毕竟会在这破落酒家坐的,也没几个人生得意;反而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汉子们对这种会读书的高看几眼。
中年文士虽没提姓名,但没人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这种事本不是市井小民能立即听说的。然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总很多,他们恨不得商贩走卒人人知道,最好使得这件事盖棺定论、再无变数的好。
而世家间的趣闻一向是市井小民最爱说的——连门房车夫续弦生子的事儿都能被絮叨几天,更何况这次出事儿的竟是最最有名的陆启明?
很快有人接过话头:“谁说不是呢!这两天官府查得真他妈的紧,老子屋里头都被翻了三次底儿朝天了!”
“老哥行啊!房子够大吧?小弟的破落屋子才被查过两次……不过看样子是真急了,小弟那败家婆娘新买的一匹布,竟然没被顺走!”
“那是当然,”中年文士冷笑,一脸智珠在握的模样,淡淡道:“朝中与陆家一向面和心不和。但如果能抓到陆启明,陆家的机密还是机密吗?这可是打击陆家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余人听了他的分析,皆叹服不已。又有人问:“这陆家奇怪啊!为啥子非要杀自家人呢?陆启明才几岁都能在天上飞,打场架房子都塌了几百栋,多天才啊!”这也是大多数人心中的疑问。
中年文士斜睨他一眼,老神在在道:“你莫非没听到,陆启明表面是陆家人,实则为神域的奸细么?”
“神域是啥啊?”一群人皆望向中年文士。
“也是一个与陆家平起平坐的大世家,不过很远便是了。”中年文士随口编道;他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叹道:“最近可是个多事之秋啊!先是陆家,然后是大齐……”
听到“大齐”二字,众人眼睛一亮,立刻想起最近风靡市井的齐国趣闻,谈兴大起——这里毕竟是大盛的陆城,关于官府的或陆家的事儿,很多话只敢在心里意淫,说出来可是要避嫌的。可嘲笑一下其他国家的皇子,那可是最正大光明的事儿了!
当下便有人坏笑道:“就是就是!齐国的宫廷也够乱的,那齐二皇子真是个可怜蛋,被他老子戴了顶绿帽儿,这下可找谁说去?”
“一朵江湖漂的野花,先是被皇子掳去做侧妃,现在又直接成了齐皇帝的小老婆……”另一个人啧啧赞叹,吞口水道:“也不知那娘们到底美成什么样了!”
“名字好像叫什么……月袖!对吧?”
“瞧瞧人家名字起的,一听都是美人儿!老孙,你看你们家那两丫头……”
“咋啦?大丫二丫不好听?有种别让你家那狗蛋儿爬墙!下次老子见一次打两次!”
两个老男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
其他人一笑便过,话题继续。“不过,一个女的还不至于让齐二皇子那么火急火燎……”
“还不是那皇位么!”另一个人立刻抢过话题道,“不是说在那皇子府里挖出了好些兵器,还有个龙袍?还二皇子呢,是想做二皇帝哩!”
又有人一脸怜惜道:“可怜那从儿媳妇变妃子的美人儿还为原来的夫君求情,好像惹得龙颜大怒,差点没直接打入冷宫……”
“嘿嘿,怪不得那齐二皇子差点没急死……那天他们马蹄子上的土啊,差点儿没把我家门给埋了!”
中洲四大国之中,大齐与大盛最远;不过看起来也是不够远的,否则为何连那等宫闱秘事,也能被陆城的市井小民说的惟妙惟肖?
陆启明眉心舒展,微微一笑。
可以继续走了。
……
雨水顺着屋瓦,在屋檐下流成一幕水帘。街上行人已很少,偶尔能见着慢慢走的人,都有柄好伞。
陆启明没有伞,却也不必要伞了。他的体温愈加的高。
雨水前一刻浸湿衣服,又转瞬被蒸干。一来二去,血色渐渐褪去,倒是能见着衣服原本的颜色了。
陆启明慢慢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脚步一顿——东面是辰孑主仆,西面是顾之扬。
陆启明没有丝毫犹豫,无声向西面走去;他与顾之扬擦肩而过,在百米外站定,微微皱眉。
辰孑先是在陆府困了一天,又一天毫无所得,早憋了一肚子火;此时正对面看见顾之扬,立刻笑了,拍手道:“哟,不错,看来少爷我运气也没那么差。”
顾之扬心底一沉,握了握剑柄,一言不发。
“还准备反抗么?”辰孑好耐心地笑笑,玩味道:“今天没了陆启明给你撑腰,看你能蹦嗒到哪儿!”
顾之扬嘴唇紧抿,毫不犹豫地拔出重剑,直指前方。
一场祸事一触即发。陆启明忽然望向辰孑身后。
那个方向,陆赤烛大步走来。他路过此处,本不准备多事,而听到“陆启明”三字,又看顾之扬的性子对自己胃口,便来了。反正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而陆赤烛的脚步却微微一滞——哪儿来的血腥气?这血腥气虽淡到了极点,却瞒不过他。他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目光;顺着望过去,却不见一个人影。他瞬间心有所悟,不易察觉地微一点头。
陆启明立刻转身,反向辰孑来时的东面走去。
辰孑目光阴沉地看着陆赤烛越走越近;陆赤烛凶名远扬,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就连他一走近,辰孑就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血腥气。这样的人对上了,绝对是自己吃亏。
辰孑不甘心地看了眼顾之扬,一挥手向北方继续找去。
陆启明又与辰孑、陆赤烛擦肩而过,心中无声道了句“谢谢”,继续面东而行。
……
不怕风雨的人有很多。
朱凉州撑着伞在石板路上走,却绕着这个青楼走了三圈,“恰好”看见了那红裙姑娘七次。他摸着自己肥胖的下巴咧嘴笑着,那姑娘长得也就中上,可那小身段儿真是不赖,等夜里不轮值了,倒可以来尝尝滋味。
重要的是,姑娘好眼力架!他朱凉州也就穿了身普通的黑色武士服,竟也能看出些不同来;这让朱凉州心情不错。
大唐王朝有个边境小城,凉州城。朱凉州在凉州出生,家里那没文化的老爹就起了个名叫凉州。他打心眼儿厌烦这个名字——凉州城里重名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如今他发达了,反而总有人拍马屁说他这名字有大气象。
他呵呵一笑。
朱凉州会不知道他们都看不起自己?那又如何?他是贪生怕死、欺软怕硬、好色嗜酒,毛病多了去了,但偏偏有能耐得太子殿下的信任。
因为他是天生的斥候。
但他又何尝不希望别人真心敬畏?所以看着那红裙姑娘的目光,才让他身心舒泰,暗暗决定这次出手大方点儿。
而下一刻,朱凉州眼珠子猛的一突——陆启明?!
前方街角转出来的背影,可不就是他要找的陆启明么?!
朱凉州眼睛滴溜溜直转,却没立即动。只要他见过的人,再次见绝对能一眼认出来,所以他不是怀疑自己的判断。朱凉州是在想——自己有这么好运?是不是陷阱?他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命宝贵着呢,不想早死。毕竟他只是武师巅峰。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
在他的感知中,陆启明的气息真是弱到了极点,别说他,恐怕一个小小武者都比不过。然而真的如此么?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他又知道富贵险中求——要不要赌一赌?
朱凉州脸上阴厉一闪,整个人气质浑然变了,他仿佛化为了一条捕食猎物的毒蟒,无声而迅疾地向陆启明背后游去。
陆启明恍若未觉,依旧缓慢而艰难地走着。
朱凉州反而心中警惕大作——如果陆启明发现了他,合理,他反而更会倾力一击以求功成;重伤的小周天也是小周天,他才不信陆启明竟然对他毫无知觉。
不过如果不试试,在殿下那儿可说不过去啊……朱凉州速度不变,但暗中为自己留了三份力。
他与陆启明的距离迅速拉近,却觉得有什么十分不对;下一瞬,他瞳孔骤然一缩——下这么大雨,没有伞,陆启明的衣服竟丝毫未湿!
此时他已距陆启明不足三步!
朱凉州悔得肠子都青了,拼尽全身力气向后退去——
同时,一道让他心胆俱裂的浑厚刀气凭空乍见,直接在他身上炸开一朵血花!
朱凉州强自忍住惨叫,捂住肋间,提气狂退了四五道街才敢停,扶着树喘息不已。而他眼中却闪过一丝喜意——这伤受的好!而他既然没有死,就能证明陆启明确实是强弩之末,殿下可以放心来抓人了。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想到这里,朱凉州收敛气息,迅速赶去大唐的驻地。
……
朱凉州不知道的是,在他远离不久,陆启明的身影再次凭空消失。
陆启明喃喃道:“既然让我遇到了……”他低声一笑,“偶尔阴人一把,感觉还不错。”
他擦去嘴角新溢出血丝,摇头叹道:“这回是真的该走了。”
所有世家都在一张蛛网上,再隐秘的风吹草动也不可能瞒过。他已经给了一个足够方便的契机,无论是林有致还是秦悦风,无论是林家还是秦家,还有更多的势力,想必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放心的很。
……
傍晚时分。
闭店偷懒了两日的茶楼梅老掌柜推开了门。
他四处望了望,又看了看天。大概是因为雨还没停,地还没干,梅掌柜什么也没做,又重新关门回去了。
第一卷 来临 第八十六章 听风雨生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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