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那些古老而忧伤的月光，我仿佛闻到了书香、墨香和花的香。

    “快到了。”

    这个夜里，月光又白又亮，光照耀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干净的石板上也反射着亮晶晶的光，晃得人眼睛生疼。

    耳边是罗塔平稳的脚步声，以及风吹时，树上不多的树叶沙沙作响。

    在寂静的山林里，这些声音听起来哀伤而又温柔，好像要对过往的行人述说着什么……

    不多时，小小的长方形庭院躲在这山林间。

    推开那庭院的门，庭院内的房屋是用茅草盖的顶，屋子一边的墙上，还挂着好几种农具，不过好像，那些只是用来装饰的，每一件上面都长满铁锈。

    早春的这个时候满山满坡的空地里都长满了香芹和鼠尾草，还有迷迭香，百里香，达子香花…

    这个庭院里种花，种草，也种树，但树只种了一棵，是柿子树，种在院子中间的大空地上，树根周围用泥色的小方砖围了起来。

    在树旁边架了一座秋千，又不远处，还有一方石桌，两个石凳。

    然后是墙角路边，分格分块，种了爬山虎，金盏菊，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抱着我走了一圈，罗塔轻笑着问道：“喜欢吗？”

    我不由点了点头，的确，除开初来乍到的惶惑不安，这样美丽的地方，这样温柔的布置，怎么能叫人不喜欢。

    我走进去，里面有三间屋子，一个厨房，在加上一条长长的走廊。

    房屋的窗开得很大，罗塔将窗帘拉开，我躺在木床上，刚好可以顺着窗子看到外面的月亮。

    月光泻到窗台上，床面上，也泻到我的脸上。

    我，安静的闭上眼睛，不再想如今这尴尬的处境。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亮起来，罗塔不在屋子里，我到处去找他，最后在院子里发现他正挥着锄头，在一小片空地上开土。

    我头发没梳，脸也没洗，迷迷糊糊的抱着小抱枕站在门边看他挥锄头劳作的样子。

    罗塔的鞋子和裤脚处都是**的，全然不是昨天那种纤尘不染的样子。

    只是，他虽然挥舞着锄头，身上却没有一点儿汗水的痕迹。

    罗塔抬手，摸了摸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

    侧过头看向我，平静而温和地笑道：“猫咪一样的念念小姐起床了。”

    我瞪他一眼。

    他哈哈大笑，又说道：“我去换身衣裳，给你烧洗脸用的水，先去刷牙，乖。”

    “我们今天做什么呢？”

    “吃过饭，我带你去山里溜达溜达，呼吸一下干净的空气，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他浅笑着说道，神色看起来宽厚而又温柔。

    “我不去，累的很，就想好好睡觉。”

    “可是你才刚刚醒来。”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足足卧了两个月的床，四肢全都废了，还走什么道。”我认真地望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这人真是可怕，无论我怎么说，耍什么脾气，他总是面不改色，如同一个机器人只设定了一种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情绪。

    “你是先生吗？”我刚才他后面再次问道。

    他步子一顿，没有说话，继续朝前走。

    添柴，打水，烧开，然后又拿出一把木梳子，屋里没有镜子，他推我坐到一张凳子上，问我，是自己梳还是他给我梳。

    “你是先生吗？”我继续问，语气平和，也不着急。

    “你自己梳吧！我去做早饭，有别的事就叫我。”他将梳子塞到我手里，转身朝厨房走去。

    “你不是。”我冲着他的背影说道。

    他的脚步依然顿了顿，手缩进宽大的衣袖里。没有反驳，然后继续走向厨房。

    我的头发软，随便梳一梳，便可以服帖的落在肩头。

    放下梳子，走到厨房去，没想到他是真的在炒菜。

    葱，姜，蒜，辣椒，切得整整齐齐的堆在盘子里，倒进锅里，油炸得直响。

    铲子灵活又娴熟地在锅里挥舞着。

    “作料我应该放淡点吧？”罗塔头也不回地问。

    我从没看过一个人连做饭都能做的得这般漂亮，所有动作都行云流水一般简洁而又优雅好看，一举一动间甚至有种古式的宁静感。

    约莫有半个多钟头过去，他将一切准备好，我同他一起将饭菜端到庭院里的石桌上，但他，只准备了一副碗筷，放在我面前。

    “你不吃饭？”我问他。

    “我不能吃。”他回答道。

    “为什么？”我又问。

    但是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回答，他伸出一只手，像先生那般在我头上摸了摸。

    我知道他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

    “吃饭吧！”他说道。

    两三个家常素菜，一小碗白米清粥，这一顿吃起来却出奇的容易吞咽，每道菜，清爽而不寡味。

    每样都吃了好几口，我一边吃，他就坐在对面微微的笑出声来。

    温馨的感觉从这个庭院里弥散。

    我看向他，那对黑眼珠，深邃而幽黑，那专注的神情就好像是一片羽毛，在人心里来回撩拨，弄得我竖起的心防都柔软了几分。

    我放下碗。

    “不吃了吗？”他即刻问道。

    我点点头，回答道：“已经吃了很多。”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我也端两个盘子跟在他身后，说道：“其实，你不是能治我病的人对吧！也不是爷和爹认识的那个人，你是骗他们，也骗我的。”

    面前有股力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手里的盘子掉到地上，菜洒的一地都是，我也坐到了地上。

    面前的人转过身来，仍旧是那张脸，仍旧是笑盈盈的表情，但他眼里却隐藏不住那焦灼又恐惧的视线。

    他没有说话，似乎总是这样，他很多话不能回答，不敢回答的时候，就沉默着。

    我继续说道：“山里有时候诞生一些山精鬼魅，化作人形，能掩人耳目的比比皆是。

    你刻意作我记忆中先生的打扮，然后又模仿先生语气表情同我说话。

    如果你是能救我的人，你根本就没有必要刻意对我提及先生。

    除非是你没有底气，又知道那人身份，为了完善自己的装扮，你会模仿他的一举一动，猜测他的一举一动。

    但是你不知道，你的眼睛一直在出卖你。

    而且，对我来说，哪怕你装扮再像，甚至行为举止没有一处不相同，你和先生那是不一样的。

    如果，在我身边的是先生，我心里一定会有一种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从内心深处渐渐发出来，然后溢满全部身心，就像空气和水漫过无数的细微毛孔。

    “而面对你，我的内心始终平静，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乒乒乓乓……”

    罗塔手里的杯盘碗碟也悉数坠到地上，他眼睛发红，高大的身形迅速发生变化，半刻之后，我终于看清楚了它的庐山真面目。

    正是先前将我劫走的高大男人。

    一件古老而破旧的华贵衣物，披头散开的长发，苍白而偏瘦的脸颊，红彤彤的眼睛里上好似蒙了一层灰，看起来死气沉沉，颇有几分杀气的样子。

    我的心嗖的一下就绷紧了。

    他用那双蒙着一层雾的眼睛忽然死死盯住我，我，怎么说呢？其实当时就脚软了，一动也不敢动。

    他伸出一只手要拉我起来，但那只手上皮肤如同一朵枯萎的花，长长的指甲又黑又亮，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就联想到某些可怕的生物。

    比如说，活尸…

    变化之后，他的方向发出“啊……啊……”的声音。

    他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新光芒。

    他的这具身体不能说话？

    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过去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

    他一下子笑起来，嘴里露出两颗尖牙，看起来有些怪异的可爱。

    我也冲他一笑，我正笑着，他一下子脸色刷白，瘫坐在地上。

    “怎么啦？”

    我立刻爬过去要扶他，并安慰:“发生了什么？你要不要紧？”

    “丫头，你只问他要不要紧，那我呢？”回过头，撞进一双毫无间隔的孤寂眼眸里。

    那双眼里有担忧，也有失而复得的欢愉。

    依旧是黑色复古长衫样式的衣服，干净的靛青色千层底布鞋，鞋面儿上干干净净，不见半点泥污和草屑…

    他的眉梢眼角，都是山川灵秀。

    除了神邸一般的模样，光是站在那里，都有一种超然的气质。

    他看向我的目光，如斜斜飘来的细雨，温柔淋漓。

    天地震动，五心不安。

    “先生！”我鼻头一酸，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从地上站起来，一路冲到他面前去。

    跑向他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说，想问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为什么还能用这么平静而又温和的语调说话……

    跑过去的时候，我全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轰轰烈烈的气势，想要质问，发火……一切就那么无遮无拦的放肆出来，可是等我终于跑到他面前的时候，忽然又觉得自己这些想法好没道理。

    周遭的花花草草摇摇晃晃，风里弥漫着迷迭香和百里香的清新味道。

    先生伸手，顺了顺我头顶上的发，低下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忽然握住我的肩，他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在我脑子里炸开，热浪翻滚。

    “抱歉，我的丫头。”听着他永远都是那么温和，彬彬有礼的声音。

    我觉得那些热浪正在一点一点冷到心里去。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种感觉，仿佛我守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待着一样东西，而这个东西，我也许永远也等不到了。

    “没关系，反正先生总是搭救我。”我轻轻地说。

    先生牵着我，走到罗塔面前。

    我们看向坐在地上的罗塔，此时，他仿佛正以一朵花的姿势凋零，他的全身好像落下了一层怎么拂也拂不去的灰，仿佛年轻了很多年的身体，一瞬间就变得苍老起来。

    “你……且收一收这个姿态吧，我不责怪你中途拐走了我的姑娘，你还一再摆出这样要死不活的模样给谁看？”先生对着罗塔冷讽道。

    先生是难得有表情的，我莫名地看向两人，于是问道：“莫非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不曾。”

    说完，先生侧过头来看着我又笑，笑里有清冽的气息。

    他说：“幸好你总是在我身边，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样，兀自声嘶力竭地在萧萧大风里慷慨悲歌，叫人看了笑话。”

    我看见罗塔，他眼里泊满了落寞。

    “为什么这么难过？”我蹲下身问他。

    “因为，你也要离开我了。”他皱着眉头，认真地对我说。

    “对不起，我仍然不想留在你身边，但你如果觉得孤独，或者你觉得我会孤独，那么你来找我，一个早上或许一个下午的时间。

    也或许你不介意，那么我来找你，也是一个早上，或许一个下午的时间。

    你是知道的，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说。

    ……

    与先生一起离开那方院子的时候，先生问我，为什么对罗塔那样心胸宽阔。

    借用张爱玲的话，我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先生一手敲在我的额头上，然后笑道：“小丫头，心思那么多，你懂得什么？”

    我懂得什么？我猜得出那个叫做罗塔的男人心里，曾经有过一段还来不及温存，就已经转身的……故事，

    我懂得我们都是跌落在滚滚红尘的凡尘中人，我们都有许多要穷尽一生才能明白和理解的事情，我们都有等不来的，也有治不好的，更有得不到的。

    一时的万念俱灰在所难免。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

    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自己又跑了题，自己让自己笑出声来。

    其实，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或者坑害他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必非要想那么多理由。

    “要我说，不过是世面见得多了，所以不怨，不恨，不悲，不喜！”

    先生清冽的声音也绕在耳边，又好像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

    我们走到另一处地方去，不算远，不过走了十来分钟。

    行到清水白石处，鸟雀在树梢上跳跃着饱满的歌声。

    白云悠悠，清风过耳，花香点唇。

    这时正好看见另一座院子，浅草幽径，小园低篱，炊烟寥寥，屋前树满花，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篱外向着我们这边张望。

    看着眼前的山中藏茅，我不由想起，诗里说的“翠色和烟老”，原来是这么美好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