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把水面冲出了数不清的麻点，水流又急，激起来了不少浪头，浪头下面污浊的翻起了白色泡沫，底下泛起来了一团一团的黑影。

    那些水鬼来了。

    老张很担心的看着我，还跟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我点了点头，闭上气就跳下去了。

    这么一入水，冰冷湍急的感觉就包围了上来，让人直哆嗦，嘴里的尸油丸腥气逼人，我只好捏住了自己的嘴。

    数不清的手从四面八方伸了出来，跟接力棒似得，把我往对岸里推运。

    这个“水鬼过河”的法子其实是利用了水鬼“排外”的性格。

    你想，这一个水域，这么多的水鬼，可未必什么时候能多来一个人给他们做替身。

    这事儿可以说是狼多肉少，竞争本来就激烈，现如今又来你一个“外地狼”，那本地水鬼心里会十分不忿，心说你淹死在哪儿，就上哪儿找替身去，别在我们这里抢占替身资源。

    所以，一旦来了“外地鬼”，那本地水鬼就会来个“强龙不压地头蛇”，把你给“轰”出去。

    现在我装成了外地鬼，他们被我引来，发现了我，就合伙要把我赶出这条河。

    这个法子在惊涛骇浪之中是非常好用的，因为水底下没有任何东西，能比水鬼力气大，能比水鬼过水稳当——要是一群水鬼合力，来一条船都能让他们给掀翻了，更别说我区区一个人了。

    这个河也不算太宽，我忍一忍，就被他们给丢出去了。

    勉强睁开眼睛，我看到这条河里有不少从上游冲下来的脏东西，什么破旧自行车，还有乱七八糟的泡沫箱子，烂菜叶子，乱七八糟都在水里飘着，还有许多鱼。

    水里有鱼很常见，但我看得出来，这些鱼恐怕是从哪个养殖场里冲出来的——全是胳膊长的白鲢鱼，色泽大小都整齐划一，野生的长不了这么匀。

    这让我不由一阵心疼，眼瞅着这鱼已经长成，能上市去卖了，这一下冲出来，养殖场的渔农不就白忙活了吗？

    我们村大堤上有个养殖户，就养的这种白鲢鱼，谭东他们经常趁着晚上过去偷鱼——阴河没人敢下，土坑里的小鲫瓜子个头不大，还带着土腥味儿，没有白鲢鱼红烧出来好吃。

    那个养殖户刘寡妇长得五大三粗，比大老爷们还凶，看见孩子去捣乱，她就用鱼叉打，所以谭东他们都跟她叫母夜叉。

    母夜叉太凶，谭东他们怕偷鱼被打，就逼着我去，说我要是不去，等我爷爷出门，就用菜刀砍我们家瓜秧子。

    那瓜秧子是一年的收成，我没法子，就被逼着去了。

    母夜叉发现了我，倒是很吃惊——因为她知道我是个老实孩子，从来不小偷小摸，她没有用鱼叉打我，反而摸了摸我的脸，用很温柔的声音说，平时没人给你做鱼吧？

    接着，就叉了两条很大的白鲢鱼，给我炖了。

    她放了鱼塘边的野葱野蒜，那个味道，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八岁的我，从没闻过那么好闻的味道。

    她给我盛了一大碗米饭，看着我把吃鱼，火光照红了她的脸，她笑眯眯的，说我吃起来跟她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狼吞虎咽的。

    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凶。

    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她笑。

    过了没多长时间，她的鱼要上市了，可不知道被谁倒了农药，鱼贩子收鱼来，看见了满池子飘上来的白肚子。

    天热，那些鱼很快都给臭了，一分钱也没卖到。

    刘寡妇对着村里骂了一晚上街，后来声音带了哭腔，再后来没声音了。

    她喝了农药，死了。

    村里人合力把她给埋了，摇头说她傻，鱼没了再养不就是了。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养鱼的钱是用来治红斑狼疮的，她儿子在市医院住着，就等卖鱼的钱做药费救命。

    谭东他们也幸灾乐祸，说活该，叫她凶，都是报应！接着一帮小孩儿交头结尾，小声说没想到那种农药劲儿这么大。

    那次，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跟谭东他们打架，打到了后来，我人是蒙的，不记得怎么结束的了，隐隐约约，听见谭东他们骇然的叫我疯狗，好像我打赢了。

    但赢了没什么用，再也没人养鱼骂街了。

    这些鱼勾起了这个不怎么好的会议。

    我被水鬼们推着，从鱼里面穿梭过去，前面就要到对岸了。

    但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不断扑腾的身影夹杂在鱼群里面，也被洪水给冲过来了。

    那好像是个什么大活物？我好奇的多看了一眼，看清楚了，心顿时就给提起来了，好么，是个活人！

    这么个冲法，一旦撞到个石头什么的，当时就开瓢了。

    我赶紧从水鬼里面给挣扎了起来，想去捞那个人。

    可拉我的水鬼不太乐意，还以为我这个“新人”要造反，死乞白赖要留在他们的这条河里一样，怎么也不放手。

    我心里着急，提起拳头给那几个水鬼一人在脑袋上来了一下。

    那些水鬼没成想我脾气这么大，顿时就给怂了，我趁着这个机会伸出手，就把那个扑腾的人给抓住了。

    那是个老头儿，光着膀子——可能是被水给冲下去了，这会儿一碰到了我，跟抓到了救命稻草似得，一膀子就套在我脖子上了。

    这一下好险没把我嘴里的尸油丸给勒出来。

    人的求生欲是非常强的，溺水的人力气也不比谁鬼小多少，不少溺水的人抓住救生的人不松手，搞得救生的人也跟着陪了葬。

    我还算是有点常识，也没手软，给老头儿的地中海脑袋也来了一下，老头儿顿时不动劲儿了。

    我就想把老头儿给送岸上去。

    可那些水鬼不干了——好不容易河里来了活人，你不给我们当替身，还特么想自己独吞不成？讲不讲先来后到了？

    所以那些水鬼纷纷从水底下伸手，想跟我抢了老头儿，给自己做替身。

    我也急了眼，一个人头拾掇了一下，那些水鬼欺软怕硬，看我是个硬茬，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法则不管用，全委屈的把脖子给缩下去了，看着我的样子，别提多怨毒，多不甘心了。

    我管你们开心不开心，一只手抓着老头儿，就把老头儿给丢岸边去了——岸边有很多的柳树根，他卡在里面就冲不下去了。

    但就在我把老头儿扔过去的一瞬间，他微弱的说了一声：“救救我孙女……”

    我心里一沉，还有人？

    果然，转过头，看见水里滚过了不少的不明物体，一个个在水里连扑腾带踹的。

    虽然眼看就能上岸了，可我一咬牙，看天色还没有要亮的意思，寻思应该还来得及，不如把这几个人给捞上来。

    冲过来的是几个中年人，都穿着内衣，不知道是睡觉的时候房子被水冲了，还是下水之后衣服被水冲了，应该都是被冲下来时间不长，我一人给了一拳，全扔到了地中海老爷子那去了。

    这些人也跟水里的白鲢鱼似得，接二连三往这里飘，估计一个村都出事儿了。

    横不能见死不救，等我反应过来，天色已经微微带一点亮了。

    我的心立刻就紧了起来——这是阴天，肯定比平时亮天要晚，能看见亮光，现在至少也得七点了。

    照着天师府的规矩，早上开会，八点必定就开始了。

    我没有几十分钟的时间了。

    可我救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第一个老爷子说的小孙女。

    难不成，那个小孙女已经被冲走了，我没赶上？

    我现在必须得走了，不然钟灵秀就……

    “我求求你……”那个地中海大爷的声音又在柳树根那里响了起来：“你救救我小孙女，她才八岁……”

    我的心猛地一动，那年，被刘寡妇照顾过的我，也是八岁。

    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身躯，也冲着这里飞快的漂过来了，两只白皙的细手臂，正抱着一个印着hellokitty的粉红色游泳圈。

    “我孙女！”

    地中海大爷立刻叫了起来：“那个游泳圈，是我给她买的！”

    好，终于来了！

    我提了一口气，就在那个小姑娘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把她给抓住了。

    小姑娘的小辫子都给冲散了，因为水流带走热量，整个人冻得苍白苍白的，嘴唇也青了，正低声嗫嚅着：“爷爷……爷爷……”

    我一鼓作气，就把小姑娘抛到了柳树根那。

    老爷子接着小姑娘，确认她没事之后，大声哭了起来：“妮儿啊，可吓死爷爷了……”

    我的心一下也轻松了起来。

    这个时候，我忽然就觉得有点不对，我自己怎么有点浮不住了——刚才那些围绕着我的水鬼呢？

    再一寻思，我就感觉出来了，我嘴里的尸油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

    卧槽，这什么情况？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只觉得脚底下一空，什么架着我的东西都没了，我跟个石头一样，直接沉在了水里，不受控制的被浪头往远处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