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问太后的病情,这是情理之中,但他前面一句刚落,后面又补上了一段。
“那些恐吓病家,给自己预留退步的套话,就不要多説了。谁都知道怎么回事。説实情!”
医生给病人问诊,若有疑难重症,当然是会先给自己留个退步的余地。説重diǎn,救不回来不会被怨,救得回来那就是功劳。
这是医生自保的办法,韩冈突然间这么就捅破掉,安素之和雷简的脸色都变了。
章惇一口长气出了来,这分明是让医官们不要把病情往重里説。
一直提起来的心,也放下来了。要不是这话只有韩冈来説才名正言顺,他早就想这么説了。
雷简闻言,连忙站起,“太后是劳累过度了,需要多歇息,其实并无大碍。”
安素之停了一下,低下头,“相公放心,扎了针,太后很快就会醒过来。”
韩冈diǎn了diǎn头,对板起脸来的赵煦道:“臣看也是,太后只是操劳过度,一时心力交瘁,故而晕倒。陛下也不必心忧,太后歇息几日便好。”
赵煦还没话,朱太妃当下就念起佛来了,双手合十,虔诚无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就好,那就好!佛祖保佑,当真是太好了。”
她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转瞬就被眼角溢出的泪水给遮掩了。
一手拿着汗巾擦眼角,一手又为太后掖了掖盖得好好的被褥,面容悲戚中带着安心,死死压着心头的兴奋。
韩冈这话大半是要説给外面听。如果太后的病情过重,甚至沉疴难起,那呼应太后的朝臣们怕有大半就要改弦更张了。
可人还在宫里面呢。韩相公再有通天的本领,当真是药师王佛投胎转世,也不能把太后拉到他家里面去照顾吧。
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太妃表现出来的态度十分端正,宰相们看向赵煦,年轻的皇帝diǎndiǎn头,闷声闷气道:“幸赖祖宗庇佑,太后无事。”
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案,韩冈就走到桌边。
低下头看了看,雷简方才站起来急了,手上的笔在开了个头的医案上滑了过去,写过字的地方给墨水污了大半。
韩冈瞥了雷简一眼,这位老相识真是个伶俐人。医术不成,心术倒不差。这神来之笔,竟是一diǎn烟火气都没有。
雷简diǎn头哈腰,忙不迭的道歉,“下官手误,相公见谅,这就再写一份。”
“别耽搁。”韩冈道。
雷简赶急赶忙的换了一张纸,将对太后的诊断报告写好,安素之看过后,默不作声的diǎn头认可。
两名医官随即签名画押盖印,雷简写得又急又快,安素之倒是手抖了两下才签好。
两个小巧的铜纽官印沾了红印泥正正盖上,就如物勒工名,两名翰林医官就此为自己的诊断具结作保。
韩冈站在桌边,仿佛主人一般叫来主事的宦官,“杨戬,把医案带着。一同去太医局,今夜就招在京的医官来,一起斟酌一下如何医治。”
他这是半diǎn也不留空隙,亲自监视着把这白纸黑字往太医局一放,太后的病情就再无可议之处。
杨戬应声过来,也没有去顾及天子的颜面,听着韩冈的吩咐,将桌上收拾好,就连作废的那张纸都一并收起。
苏颂静静的看着,他进来后就没怎么説过话。
太后若无事还好,若有事,那可就要图穷匕见,到最后不论是哪样的结局,都不是他苏颂愿意看到的。
不过从立场上,他必须要站在章惇、韩冈的一边。如今的这个皇帝还有他的生母,实在是太不成话,若少了太后主持,让天子恣意妄为,这好不容易才有几分盛世气象的大宋,转眼就会盛极而衰。
即然如此,他干脆就放手让韩冈去做。
只是看到杨戬收拾好医案后,就老老实实站在了韩冈身边,苏颂这个老派人还是忍不住要摇头。
官家就站一旁,宰相倒把天家家奴使唤的滴溜溜的转。
这叫什么事?
君不君臣不臣,什么体面什么讲究都没了。换作是十年前,也不至于如此。
但苏颂也能明白韩冈小心谨慎的心情。稍错一步就是无底深渊,谁能不谨慎?
如今君臣相忌,实在是可悲可叹。説到底,都是当年的那一场悲剧,才让局面走到了这一步。
苏颂也只能盼着不要走到最后那一步。
杨戬拿着医案走过来,韩冈便不再多话,该做的事他都做完了。太后那边,一时半会儿看起来也醒不了
苏颂、章惇等了半日,韩冈完事了,他们也不想在这嫌疑之地多留。
苏颂束手向赵煦、朱氏欠了欠身,“太后违和,臣等外臣,不便宿卫禁中,今夜臣等就在政事堂中值守。还请陛下和太妃多加照料太后。”
如果是皇帝重病,宰辅们能在福宁宫外殿轮班,但换成了太后,谁也不能在保慈宫中久留。
“苏平章放心,官家是做儿子的,怎么敢不照顾好太后?”
朱太妃説话时,眉眼间都透着得意劲儿。皇帝亲政就在眼前,到时候,她也是太后了。
宰相们还在挣扎,但这还能拖多久?人还在宫里,宰辅又不能宿卫禁中,到时候,人没了,还不是全凭宫里面的一句话。没了太后撑腰,谁还敢跟皇帝较真去?
三位宰臣,哪个不是人精,朱太妃浅薄得就像一条溪,一眼就看到了水底。
苏颂稳重,韩冈则懒得跟这妇人置气,又考虑着接下来的应对,也没做搭理,但章惇,却当下瞪起了眼。
当朝辅本就一肚子郁积,就像存了一仓库的火药,朱太妃这么一逗火,登时就爆了,他也没冲太妃,转头就向赵官家冲过去了。
“臣还有一事要奏明陛下,”章惇向着赵顼行礼,“方才臣等来探问太后,竟有内侍阻拦臣等。值此人心惶惑之际,却意图隔绝中外。依臣看来其心可诛,其行亦可诛。”
外面生的事,隔着几重门,也没人敢进来通报,赵煦无从得知。听了章惇的话,他的脸色就更见冷硬,腮帮子咬得死紧,胸口剧烈的起伏起来。急促的缓了几口气,待气息稍平,他才落道:“此人不能留,远远地打了吧。”
打?等过两年召回京再抬举他吗?
章惇冷冷的抬头看了赵煦一眼,“臣等无状,已经命班直将其处置了。擅决之过,请陛下治罪。”
章惇的话声刚落,寝宫中登时就如同结了冰,好似连空气都凝固了。
赵煦的手直抖,嘴唇哆嗦着。宰相能冲破外面的阻拦,那是意料中事,可他再有想象力,也全然没想到宰相就能跋扈到在外面直接杀了他身边的近臣。
寝宫之中,一时间人人都在关注赵煦。三位宰辅,更是等着赵煦的反应。
“官……官家。”
朱太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唯恐让宰相们听见。
当年宫变之后,太后亡羊补牢,宫中的人事给换了一个遍。
几年下来,到处见缝插针,福宁殿和圣瑞宫两处,连个体己都找不到几人,大事小事都能传到太后耳边,守在外面的禁卫,全都只听太后吩咐,天子竟插不上半句嘴。
现在宰相一句话,就能使动班直杀了天子身边的内臣。当真撕破了脸皮,那苏、章、韩三位宰相联起手来,寻了个罪名,将自己和官家给囚禁了,又哪里是难事?
“相公杀得对。”
赵煦终于开口。
区区三个措大,那还没什么可怕,即便是曾经当朝捶杀宰相的韩冈,也不可能就在太后宫中捶杀天子,但宫中有听命于宰相的禁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翻了脸,就要危及性命,他又怎敢强硬,眼看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了,又何必立于危墙之下。
只是赵煦年纪还小,受不得气,这番服软的话説得极是艰难,一开始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字来,倒是后面越説越顺畅,一口气把场面给圆了回来,“祖宗説过,严禁寺人干政。不论是谁,胆敢隔绝中外,那就是死有余辜。相公代朕处置了他,有功无罪。”
“陛下宽仁。”章惇硬邦邦的低下头,与苏颂、韩冈一起行礼,“既如此,臣等告退。”
连亲近之人都护不住,短时间内,宫中不会有多少人投效这样的皇帝。
宰相们离开了保慈宫,赵煦久久没有动作,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官家。’太妃走到赵煦的身边,紧紧攥住了赵煦的手,在他的耳畔低语,‘姑且再容他们放肆一次,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几时。’
安慰的话传入耳中,但赵煦自生母的手中,只感受到了一层冰冷的腻滑,尽是冷汗。
宰相跋扈,竟至于此。
宫中上下,尽是他人爪牙。甚至不要刀光剑影,只要一块肉饼,就能让御座上换一个新人。
赵煦只感觉背后湿漉漉的,一片冰凉。那片刻的惊悸之后,他整个人都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
“官家。”朱太妃担心的小声问,害怕儿子也气出个好歹。
赵煦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没事。”
第40章 何掌纶言奉帝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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