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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再逢乍喜

    赵东晟是文竹高中同学,一个宿舍的,上下铺。他为人孤僻、傲慢,很少与人主动打招呼,别人打招呼他也爱理不理。且不修边幅,戴一副大大的黑框近视眼镜,恨不得遮住三分之一的脸,他的脸本来就大,像一张画着脸谱的大饼,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夏天一件短袖可以穿几天,头发十天有九天是乱蓬蓬的,有一天是心血来潮梳理的。赵东晟爱好文学,尤其喜爱侦破小说。考试除了语文,其它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他的摄影技术高超,拍出的画面震撼人心。

    赵东晟在班上除了文竹,没有其他朋友,他感觉一个就够了,甚至嫌多。

    文竹也不知道两人是怎样成为朋友的,反正稀里糊涂打了好几架,发觉骨子里的斗志挺相近,也就不嫌恶他的落拓了。

    文竹曾经问他摄影技术如何如此高超。终于有一天他苦笑着说:“上天毁了我又补偿了我,我本有一个幸福的家。父亲在如嘉镇上经营一家照相馆,摄影技术出众,生意颇好。妈妈在店里帮他,一边照料我和哥哥的饮食起居,奶奶跟着我们过,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九岁时,一场没来由的病夺去了哥哥的生命,厄运从此降临这个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由于中年失子,父亲心里堵得慌,喜欢上了酗酒,酒后就打妈妈,妈妈给揍得眼肿鼻青,搂着我呜呜地哭,奶奶也是老泪纵横。

    “妈妈总以为父亲会振作起来,父亲清醒时是个好人,是个上等的摄影师,醉后就是个恶棍,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妈妈忍受不了,有一天趁着夜幕出走,从此再也没回来过。父亲好过一段日子,那时我生活在阳光里,奶奶对我疼爱有加。

    “可老天瞎了眼,我十四岁那年,奶奶撒手西去,临终时留下一句话:好好活着,照顾爸爸。父亲的酒酗得更凶了,醉后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我像男子汉一样坚持着,从没离去,但我受尽了屈辱。

    “有一次我报复他,把他的照相机砸了,他像狮子一样咆哮,说我不修好相机便整死我,我在恐惧中修好了相机,也在恐惧中学会了摄影。只有在修复相机时,摄影时,我才不孤独,而且有了从未有过的乐趣。

    “我能活到现在是个奇迹,能交到你这个朋友也是个奇迹,我以为我的生命里除了相机便一无所有。”

    “够写本书了。”文竹不知如何安慰。

    “人生的上半场还没完,写什么书呀。”

    九二年高中毕业后没多久,东晟的父亲因酗酒过度而亡。东晟变卖家产仅留一屋,带着一架红梅牌照相机离开了如嘉镇,连文竹也不知他的去向。有人说他千里寻母去了。

    文竹再见他时,已是九七年的一个秋天,在“缘分天空”茶馆面前偶遇。喝茶时,他说在外漂泊了一圈,于年初又落魄地回到龙城市,除了年轮跟摄影技术一无所获,那架老牌的红梅照相机跟他一块回来的。现在什么照相机他都能从零归整,也能化整为零。

    幸亏一影楼女老板黄小菊收留了他,还俘虏了他,有一女儿,见文竹露出惊讶脸色,也不会忌讳地说是她前夫留下的,跟他很有缘,泛出难得的笑容。

    现任影楼首席摄影师,属于那种大牌的,要他出手需预约,价格是人家的双倍。他一般只上半天班,来去自由,在拍客一族里小有知名度,爱好文学,爱看侦探小说。

    看着还是不修边幅的赵东晟,文竹把自己的近几年的情况略微说了一下,两双友谊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以后两人也聚,就在这茶馆,次数不多,一年就三四次而已,如君子之交,仅限二人。

    文竹跟董梅,成邦跟婷婷的婚纱照就是他的作品。你别瞧他不上相,坐在哪不如普通人,半天也难得吭一声。可一进摄影棚,他就变了样,他就是大师,两眼生辉,艺术家的气质流露无遗。

    大牌有个规矩,在摄影棚里除了相机,只有他可以出声,他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否则他退钱把你扫地出门,文竹也不例外。进去的人除了闭嘴,微笑,还得让他任意摆布。

    东晟的摄影水平没话说,他能捕捉到你最美最开心的瞬间,要不董梅跟婷婷见人就拿婚纱照显摆,所以出了双倍的价钱受了折磨人们还乐此不疲。

    2001年后他迷上了私家侦探,悄悄接单,还添置些家伙,最拉风是那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他那驾车水平,奔驰在龙城的大街上如无人之境。

    东晟的车停在“缘分天空”马路对面的树阴里,人间四月尽芳菲,就连马路的护栏上也挂满了白色的塑料小盆,里面装着一色的花,要么是红,要么是黄,要么是紫,空气里弥漫着花香。路上的行人比花还缤纷,摇曳着生命的光彩。

    文竹推门而入,一眼就瞧见了赵东晟,光头,戴着标志性黑框眼镜,微闭着眼,鼻子不时翕动一下,不知是新茶刺激了他的神经,还是他嗅到了生命的真谛。本想过去捉弄他一下,谁知他早察觉了,笑着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文竹打趣道:“这发型、眼镜真有潮人的范儿。”

    “坐下来扯,站着说话别闪了腰。不懂了吧,这是艺术!”成晟摇了一下锃亮的头。

    “艺术?赶新潮是艺术?随大流就是二货!”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拘一格懂吗?我是人才!”

    “对,你是人才,众人踩踩的那一种。”

    “不经挫折,不成大器,真正的人才都得经历磨砺。尝尝新茶,再贫吧。”

    文竹还没坐定,瞥见角落里有个熟悉的背影,跟一个高挑女士在聊天。心里默念那背影快转过来,那背影似乎有感应,真的转身了,注视到了文竹。霎时,两道目光惊喜地交织在一起。

    “杜鹃!”“文竹!”

    两声尖叫几乎同时响彻茶馆,引得众人的目光从这端追到那端,或从那端寻到这端,看看这两个疯子到底是何种角色。公共场所不得大声喧哗,文竹忙抱拳向四周以表歉意,同时向杜鹃招了招手。一会儿,两块美人云飘了过来。

    “这是我高中同学赵东晟,我叫文竹。”文竹介绍道。

    “我叫杜鹃,这是我同事曾小倩。”

    两美女落落大方地打着招呼,赵东晟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他还那样子,不喜欢他人的侵袭。

    “此姓少见,名门之后啊!”文竹怕东晟的无礼引起两位女士的不悦,赶紧挑起另外话题,转移她们的注意力。

    “姓秦的怕说秦桧,姓曾的怕说那厮,他是刽子手!伪君子!反动派!我与他不是一脉!”曾小倩激烈的言词让人大吃一惊。

    “谁误导了你,使你曲解了他。他是大师级人物,容不得你如此侮辱!”东晟针锋相对。

    “历史书就是这么说的,谁镇压了农民运动谁就是刽子手!谁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就是反对派!”曾小倩*味依然十足,哪怕说的是她先人,也要搞清阶级立场。

    文竹看不下了,开口道:“曾国藩在历史上很有名,*、蒋介石等对他都崇拜有加。对于太平军而言,他就是一个刽子手;对于晚清而言,他就是中兴之巨。谁给他饭吃,谁给他教育,谁给他信仰,他就为谁服务。

    “不要拿统治阶级的眼光来衡量过去的历史人物,有所偏袒。是历史就有局限,还原评判才恰如其分。顶尖军事家就得杀人,杰出政治家就得撒谎,曾国藩两者兼有之,杀人放火,撒谎愚人,是份内必干的事。

    “如平常百姓干活聊天一般,没有啥稀奇。然在生活上,一日一省,规范自己道德,提高自身修养,不像坏人,给子女写那么多家信,言之凿凿,现放之四海,也是真理。如果他是伪君子,一辈子都如此,何‘伪’而言?”

    杜鹃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文竹,一边用手轻轻拉了一下小倩,耳语一番。她才醒悟今天是来喝茶的,不是吵架的,文竹的话又是那么中肯,自己太咄咄逼人,得回家好好省省了。

    “谢谢两位帮先人洗脱罪名,以后再也不怕是罪人之后了。”小倩莞尔一笑道。

    “谢谢不必,不必糟蹋先人就是了。”东晟还耿耿于怀。

    小倩也不怒,嘻嘻道:“我看你眼熟——让我想想——我在哪儿见过,你是‘生死恋婚纱馆’的摄影师吧,我表妹的婚纱照就是你拍的,特唯美!我是摄影爱好者,能不能赐教?”

    “赐教?谈不上,切磋切磋,交流交流还是可以的。”东晟吃软不吃硬。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光圈、焦距、亮度、色彩等摄影术语。摄影是东晟的拿手戏,他讲得头头是道,好比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小倩像个小学生似的,洗耳恭听,偶尔插一两句,还得用崇拜的口吻。

    文竹不懂摄影,呷了一口茶,朝对面的杜鹃笑问:“常来这里吗?”邓丽君的甜蜜嗓音在耳边轻轻萦绕。

    杜鹃俏皮地“嗯”了一声,并轻轻哼起了音乐的旋律。

    “是因为这里的音乐?还是这里的茶道?”

    “两者兼有之吧。你呢?”

    “难得。”

    “ ‘常来’碰‘难得’,我们是不是有缘啊?”

    “擦肩是风,偶遇是缘。在缘分的天空下怎能会无缘呢?”

    “‘缘’来是你,‘缘’来是我,‘缘’来是我和你。‘缘’来是是生命的赞歌,‘缘’来是相聚的盛宴。”

    文竹笑而不语,频频点头,感觉心弦给人拨了一下,杜鹃的话是暗示还是以文会友?文竹不敢多想,借机问了几个有关预防小孩远离疾病的问题,杜鹃一一解答。越东晟跟曾小倩依然聊得热乎。

    “东晟啊,今天收的徒弟如何?”文竹寻东晟开心。

    “不是徒弟,是同行,是发烧友。”

    “小倩啊,对过的发烧友如何?”杜鹃依葫芦画瓢。

    “如他锃亮的大脑袋。”

    “大脑袋?”东晟不解地问。

    “聪明绝顶啊!亏你还自诩大侦探呢?”文竹挤兑他。

    “侦探就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包罗万象啊!”

    “赵大侦探?真看不出来。”杜鹃和小倩的问号变成了否定句。

    “嘘!”东晟伸出食指放在唇边低声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叫低调。”

    “我这哥门,真的老有才了。摄影,侦探、文学、吹牛样样通!”

    “吹牛?”二人笑一人怒。

    “口误,口误,绝对是口误,是吹笛。那笛吹得微妙微肖,能把七仙女吹下凡,能把瘌蛤蟆吹上天。且为人低调,连讲话的声音都比别人低几个调。”

    两美女笑得满屋生香。

    “你是捧我呢还是捧杀我呀?我真的能那么会吹?”东晟装痴。

    “是的,大师都是那么吹出来的。”杜鹃笑着说。

    东晟感觉掉在包围圈了,一时突不出去,反正是玩笑也不放在心上。四人又对现实交流了一下看法。东晟的手机响了,他打个招呼出去接了,一会儿转了回来。

    “我儿用我老婆手机打的,叫我回去履行诺言。”

    “履行诺言?”三人齐问。

    “昨日我答应他今天下午五点给他当马骑的。今日一聚,一高兴倒把这茬忘了。他在家闹呀,说我说话不算数,我老婆无法,向我求救。没几分钟了,我得快回去。”

    “你就这能耐?”文竹笑着说。

    “对,守约是我最大的能耐。文竹,帮我买单。各位后会有期。”

    他儿子赵成臻与文竹女儿文天羽年龄相仿,都是九九年出生的兔,略大几个月。黄小菊见到天羽总是调侃这是她媳妇。

    天羽直言不讳地对成臻说:“你太丑了,简直就是你爸的克隆。”

    成臻答道:“丑不是我的错。我很丑,可我很温柔。”

    “女人温柔是美,男人温柔那是娘娘腔。”

    “那不是娘娘腔,是童声。成为我朋友吧,我让我爸给你拍写真。”

    “如果是免费的,我会考虑考虑。”

    这样的对话让大人忍俊不禁。现在的小孩如此精明,比大人还大人。现在的媒体发达的让人头痛,否则小孩的模仿能力也不会有这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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