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揽翠院这般口气说话的,便只能是嫡出的大小姐陆云英。
话音方落,几名大丫鬟并两位少女从外头进来,当先的一位梳着寻常发髻,可髻上却簪着昂贵的玛瑙步摇,日头下一照更显得温润光亮,而她又配着一条珊瑚粉的长裙,虽不见得有多美艳娇柔,可她继承了许氏的端庄大方,眉目间又有几分陆哲的影子,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美人儿了。
说来奇怪,许氏虽然体弱,两名儿女却是健康的很。
不过真正让陆云岚在意的是随后进门的那一位。来人形容娇小,顾盼生辉,桃粉色的长裙更衬得她宛如珍珠一般明媚。只是比起陆云英的落落大方,这位始终显得弱不禁风了。
陆云岚不动声色地往一旁退了半步,眼神却在后头那人身上狠狠地停顿了一下。
两名少女毫无疑问是她的大姐陆云英和二姐陆云梦。
二人齐齐行礼,许氏似乎想责怪陆云英说话口无遮拦,但终究是亲生女儿,又因为望门寡一事对她十分怜惜,当下只指向一旁的阮氏等人,口中轻叱。
“没规矩……还不见过你们阮姨娘,五妹妹和四弟弟。”顿了一顿,许氏又对阮氏道,“这是大姐儿英娘,比岚娘虚长了五岁,还有梦娘,如今也十五了。”
阮氏听见年龄有些诧异——通常女子会在十五六岁时相看、定亲,最多至十八九岁便出嫁,可听许氏口气,这位大小姐非但没有许嫁的意思,连亲事都没定下来——不过她见许氏不愿多讲,便也知道不该问,只是起身给陆云英行了礼,随后又让陆云岚和乳娘带着陆承然与这位大小姐见礼。
陆云英脾气不错,没有大家小姐被拘束惯了的那种骄矜古板,反倒笑的十分爽快,直接上前拉住陆云岚的手,喜滋滋道。
“五妹妹,母亲给了你镯子,我也不好什么都不给,这样罢,等下你去我那里,我定要挑一支顶好顶好的宝石簪子给你!”
“大姐姐真是,方才还说母亲偏心,如今却撇下我要单独和五妹妹了。”
陆云梦素来会做面子功夫,笑的轻柔如云,我见犹怜,她似乎早有准备,只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崭新的锦帕,递了过去,“……幸好我早有准备。五妹妹,我亲自选了这南边贡来的云锦给你绣了帕子,可千万别推辞啊。”
云锦,是南边上贡,大批量几乎都在宫中,一般等闲人家不可持有,而现在却出现在一位庶出女儿的手中。陆云岚垂下眼,心中发笑,看来她这位二姐还是如前世般按捺不住,特地要到大夫人和嫡出小姐面前来这一出——不用多想也知道,云锦是宫中赏赐给她小姑姑陆宛白的,而陆宛白又分了一些到庆国公府,陆哲自然会再转给别人。
这别人,可能是大夫人许氏,也少不了姨娘姚氏。
陆云岚不欲挑破这一点,她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比在许氏面前又多一层活泼。
“岚娘谢过两位姐姐。”
姐妹三人这便算是见过了。陆承然在拜见过许氏后便由人领着,同乳母一起到前院去见几位老爷、少爷,一时间偌大的正院就只剩下女子。
许氏很温和,很好脾气,可她肤色苍白,唇中带一点紫,摆明了是体虚血弱之人,不过多拉着许氏和陆云岚说了几句话,就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旁的侍女见状,十分上道地从后堂端来几块方糕状的深色“点心”。
“此乃‘梨糖膏’,有止咳平喘之效。”见阮氏面色疑惑,陆云英主动开口解释道,她又亲自替许氏换了一杯白水,语气无奈,“——娘,说了多少回,您都不肯听大夫的话,怎么还在喝茶呢?”
她又一派大小姐气势地看着几个丫鬟,十分责怪,“究竟是谁给夫人上的茶?”
丫鬟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反倒是许氏在喝了水后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示意丫鬟们都下去。
“她们哪有这个胆子?是我非要喝。”
“娘——”
“好了好了,”许氏故作嫌弃地看她一眼,笑道,“你娘我就这点子爱好,你舍得我看着那些好茶发霉么?”
“那您可以送到前院给父亲呀!何必非得和大夫对着干。”
许氏摇头,“你爹金贵的很,除了龙井一概不喝,我何必巴巴儿地将我这的好茶送去给他招待客人?罢了,且让他自己折腾去吧!”
母女俩谈笑间言语俏皮,丫鬟们也似乎习惯了大夫人和大小姐的这种相处模式,纷纷捂着嘴笑起来。许氏又拈了一块梨糖膏,便叫人把盘子撤下去了。
陆云梦话不多,又或许是因为陆云英与许氏母女情深,谈起来便不大顾及的到她,这位庶出的二小姐十分温柔恭顺坐在位子上,时不时地抿一口手边的茶,末了,她像是真心实意喜欢这茶水般称赞几句。
“母亲这儿的茶水点心素来是极好的。”
许氏笑了笑,十分随意地招呼丫鬟去后堂包一些来给陆云梦带走。
“梦娘喜欢便带些回去。今日……姚姨娘又未来么?”
这前半句是和陆云梦说的,后半句则是和李嬷嬷说的。身为当家主母,最重要的除了为夫君操持内院,还要管教妾侍和子女。
许氏不过按着规矩一问,可陆云梦听见了,才刚露出一丝微笑的脸迅速又被几分尴尬给取代,她用帕子掩着嘴,不知该说什么,一双美眸垂下静静地盯着绣鞋。而李嬷嬷上前几步,神色颇有些看不起人的意思,只不过碍于人多而照实回答了。
“回夫人的话,芙蓉院今日遣人来说,姨娘风寒未愈,不易见人。”
李嬷嬷顿了一顿,又轻声埋怨了几句,脸上的褶皱更加拧巴到一块儿。陆云岚等人离得远,听不见,而许氏离得最近,想必听的一清二楚,可她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嬷嬷不用说了,既然是病了,就让她去吧。”
问完了话,安排完了住处,又教导完两名庶出女儿,很快便到了许氏午睡的时间。她照例命人去铺床熏香,只留下了陆云英,两名大丫鬟和李嬷嬷在身边。
“夫人真真是性子太好了!”
等到众人离开后,李嬷嬷愤愤不平地说道。她是许氏乳母,看着她长大,叫了十多年小姐,又叫了近二十年夫人,自然是心疼非常,“……哪家姨娘有她这么多毛病?头疼脑热是时常的,动不动还要延医问药一番,可一旦老爷回来,那病立马就——”
“李嬷嬷。”许氏为难地看了一眼陆云英,叹气道,“别说了。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那又有什么办法?我难道能将人捆起来打一顿么?”
许氏是大家出生,虽然娘家已经没落,可到底是金尊玉贵的养大来,怎么可能做出那种泼妇行径?更何况她与陆哲,本就只仗着几分儿女情分。
李嬷嬷一时语塞。
其实说起来,许氏身体比姚姨娘弱多了,更兼生下一儿一女,在大少爷陆承宇出生后差点撒手人寰。好在念及一双稚嫩儿女,不忍他们早早就没了母亲,便硬生生又咬着牙从阎王殿活了回来,只可惜自此以后,她是确确实实不会再有子息了。所以老国公夫人也松了口,允许姚木莲进门为妾。
“幸好芙蓉院那位肚子不争气……咱们夫人再不管事儿,总还能享大少爷的福!”
李嬷嬷这点观念根深蒂固,虽然她一手奶大的是许氏,却固执的认为只有儿子才能拴住男人的心——自然,这话也不错,庆国公府到了如今这一代,统共也只有五个男丁:长房嫡出的陆承宇,现在又多了个庶出的陆承然,二房只有庶出的陆承伯,三房倒都是嫡子,分别是陆承瑾与陆承遥。
许氏知道李嬷嬷什么意思,可她本身就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如今一双儿女万事足,更没了其它心思。她闻言只是轻轻叹息一口,拉过身旁少女的手。
“承宇是男子,等为他相看过媳妇儿,我便也可放心了。只是……英娘……”
陆云英急急道,“娘,您别为我操心太过!大夫说了,您这病得静养,根本不能思虑过甚。和娘的身体比起来,女儿不过是小事罢了!”
“胡说。”
许氏口中轻叱,眼神却软和许多。
“你若没有一个好归宿,娘就是去了阎王殿,都不能安心投胎。”
芙蓉院与风荷院比肩,但凡有点响动,都逃不过彼此的耳朵。
姚木莲十九岁便嫁于陆哲为妾,如今整整十六年,为他生有一女,可这么多年下来,她还保持着闽南当地的习惯,顿顿要有汤水,口味以清淡甘甜为主。
“……晚上添一道‘四果汤’,银子从我账上走,吩咐厨房拿些冰块兑好。”
姚姨娘一身浅色裙装,肩上搭着条柔粉色的褙子,正坐在美人榻边绣着扇面,她口中慢条斯理地交代着大丫鬟红萼今晚的食物,却见外头一名小丫头匆匆忙忙地掀了帘子进来,到她面前福了一福。
姚姨娘微微皱眉,显然对小丫头的莽撞很不满意,但是她仍旧抿了抿嘴,示意她起来回答。
“急匆匆的像什么样子?起来好好说话。”
“回姨娘的话,夫人说,您先前在风荷院闲置的厢房里堆了些物件,如今阮姨娘入府了,您也该……该派人去拿回来……”
小丫头越说语气越轻,生怕主子不高兴,可姚姨娘闻言却是面色如常,甚至还朝她笑笑,点了点头。
“应当的,”粉衫女子放下手中的团扇,对身边另一个大丫鬟道,“红杏,你带人去风荷院取回东西,顺便问一问,阮姨娘是否需要人手帮忙?若要的话,可来我芙蓉院借人。”
“是,姨娘。”
红杏应声而去,姚姨娘又赏了传话的小丫头一些果盘,让人将她送出芙蓉院,这才让红萼继续给自己捶腿。她靠在软垫上,一双美眸若有所思。
“不过借她间屋子,便装模作样起来。”姚木莲轻啐一口,也不知道话里这个“她”指的是阮氏还是大夫人许氏,她忽而问道,“红萼,先前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红萼比红杏略长两岁,今年十九了,放出去自行婚配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为此她老娘在家中已经念叨许久。可红萼想的多,她如果贸贸然出去婚配,嫁的也不过是寻常富户,哪里有在庆国公府当差这般人人高看一眼?若是能嫁个府中管事,或者……
想到这儿,红萼垂下眼,声音与手势越发轻柔起来。
“夫人问起姨娘今日为何不去请安,旁的,还赏了二小姐些吃食,二小姐说傍晚便会送来给您——哦,还赏了五小姐一只羊脂玉的手镯,说是与五小姐投缘。”
红萼说的轻巧,可姚姨娘知道,那羊脂玉手镯是许氏积年的爱物,连大小姐陆云英求了几回都没求到,如今却——
她微微咬唇,仿若无意。
“夫人可还说了别的?”
红萼仔细回想了一番,梧桐的传话里确确实实没有其它了,便道,“梧桐姐姐只说了这些。”
房中的熏香渐渐燃起,氤氲开去,姚姨娘出神地盯着那一缕,忽而笑起来。
“看来这位妹妹,很是了得啊。”
第六章 嫡母、姨娘、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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