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渐渐融化了,春意将来,别有一番情趣。
转眼就是七日了,府邸中引水潺潺,和泉式部掩饰着诸多不安,故作安详与侍女闲谈,站在回廊口向里面望去,只是问着:“山田在干什么?”
“山田大人,每日在书房写书,用了上次在亲王府获得的纸帖。”
“啊,这个先由着,我们去看看。”
虽说冬日,但天气变得温和,数人顺着走廊而入,就看见书房的窗开着,山田信一正在几案前提笔写字。
“据说写的是右仆射的诗集……”
“字非常风骨,真不似是武士,更不要说杀人了。”
侍女们窃窃私语,和泉式部暗垂下了头,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虽最近几天已习惯,还是有些恍惚,良久,才清醒过来。
“喂,你说的天皇召见呢,都已有七日了。”
裴子云起身,欣赏着自己的帖子,说:“天皇的召见,最多再有数日,短者一日,长者三天罢了。”
和泉式部捏着手指,苍白着脸,显并不相信裴子云的话。
不过也不在乎她信不信,裴子云随口说着:“这种话,如果是假,转眼就会揭穿,你觉得我会那样不智?”
“再说,我杀了源赖光的重要家臣,真有事,这几天会没有动静?”
“再说,我写这些诗贴,也不是没有事干,天皇必因诗贴而召见我——或女官已经派来了。”
“诗贴吗?”和泉式部怔了下,蛾眉微蹙,她慢慢转向了端庄的字迹,整理了一下发髻,重新看向裴子云,态度严肃,又带着一点隐藏着的期待。
“山田君,你说的是真的吗?”
“还请您体谅小女子处境,刚刚已被父亲所弃,若再多包庇逆贼的罪名,倒不如早早死去,还落得清净一些。”
“是真,是前天安倍与我这样说。”裴子云没有犹豫,直接说着:“再说,真要问罪,你就推辞受我挟迫好了,就可基本无事。”
“安倍朝臣吗?”其实这才是正确的称呼,和泉式部已有些放心了,转眼,她的态度已比刚才好许多。
“刚才失礼了,还请容我回去处理下事情,您现在……”
“你自去忙你,我再写一篇。”裴子云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淡地说着。
和泉式部松了口气,微微低首:“那就好,我立刻吩咐下去,让府中的人不影响山田君的兴致。”
说着,就小碎步出去。
望着和泉式部的背影,乌黑长发十分引人注目,就连背影都因此显得曼妙,她的容姿据说胜过清少纳言,清少纳言胜过紫式部,可成就相反,这实在有点耐人寻味。
裴子云收回目光,轻笑一声:“呵,有趣!”
出了房门的和泉式部,立刻被几个侍女迎上,一个女官过来,身形虽显柔弱,却亦颇有几分丽色,与别人不同,一折腰,就小声说:“式部,您还未下定决心吗?”
见着和泉式部不语,她又继续说着:“山田在府已七日,您应该派人去请人,抓捕山田,若再不去,不但是式部,就连着整个橘府以及橘家必将遭到严厉的指责,朝臣也定然会以为,是橘府与这逆贼有着勾结。”
和泉式部抬眼盯着女官,又看可看侍女,她们虽没有说话,可表情也带着此意。
和泉式部扫了她们一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怒气,脸色一沉:“此事早有分说,就此打住,山田君的事,自有我去处理,断不可外传。”
“可是式部,山田杀人之事,城中都传遍,若被人发现在我们府上,那……”
往常不敢轻易反驳的侍女,竟都纷纷开口。
她们心思,和泉式部再明白不过了,按捺住烦闷,冷笑一声:“那我就说,这是山田迫挟,毕竟你我都是弱女子,无法抗拒,也未必有祸事降下,再说,你们都是清白出身,到时各奔东西就是。”
“真的不安,今日就可辞去。”
这话一出,几个侍女都低首,不敢再说。
挥手让她们退下,贴身的侍女立刻过来,对和泉式部一折身:“式部,山田君的事,我没有对别人讲……”
“没事,我落难,受父亲呵斥,除了你,别人怕都离心了。”和泉式部叹了口气,并不怪她。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
她现在自身难保,被父亲所弃,被外人鄙夷,空有一座宅院,却如水面上浮萍一样无所依靠。
就连她现在丈夫,在得知京城的事,也必与她一刀两断。
而她的爱人为尊亲王,生死未卜,就是能活下来,想必也不会再续前缘了。
这些侍女想必同样惶恐不安,才会失了分寸,难道自己不知道山田信一是个烫手山芋,谁碰谁烫手?
但她也别无选择,山田的凶狠,她可是亲眼看过,真违逆了他,别说以后,现在都过不了劫数。
“不过,她们也留不住了。”
平安时代的规矩,是皇宫选从三位以上公卿之女,为女御或尚侍,而女御或尚侍又吸取五位以上贵族之女为侍女和女官。
五位以上贵族之女,比如说自己,就选着七位以上官位之女为女官或侍女。
这些都要发下俸禄。
一旦被丈夫和父亲所弃,和泉式部又怎能养得起这样出身的侍女?
与其说这些侍女害怕,不如说是对前途担忧,想到这里,她不由神色黯然,勉强打起精神,吩咐着办事。
“式部,宫里来人了!”就在和泉式部吩咐给山田信一收拾房间,又打算整理一下书房诗稿时,一个侍女神色慌张跑来禀报。
和泉式部一惊,随后想到了山田信一的话,勉强镇静,说着:“你们随我去迎接女官。”
虽她是贵族之女,是和泉守的妻子,但也需要去门口亲迎女官,因对方是代表着天皇而来。
心中思绪翻滚,等到门外,才发现不止乘坐牛车而来的女官,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正冲着门口指指点点。
见她被侍女簇拥出来,这些围观者表情兴奋起来,声音传来。
“……不会是天皇陛下也听说这事,此女这样浪荡,实在是,啧啧……”
“一年未到,就别找他人,还害死了人家,祸害。”
“嘘,听说她身上有着恶鬼,作祟才害死了亲王殿,宫廷来人一定是来调查此事吧……”
这些声音让和泉式部脸色苍白,总是含情的眸子里透出了恼怒。
宫廷过来的女官,相貌普通,但气质很好,显是贵族出身,她也已听说了和泉式部的事,忍不住看了一眼。
但想到此番任务,她微微抬起下巴,淡淡开口:“和泉式部,我到访贵府,是有事要与你说,你不请我进去吗?”
和泉式部忍下羞怒,说:“是我失礼了,还请您入内。”
等女官慢悠悠进去,她不敢去看围观者,用扇子遮着脸,立刻对侍女说:“关门!”
主人被外人羞辱,这些侍女也早脸色涨红,听到命令,二话不说,就在哄笑声中将大门关上。
“向天皇献诗的山田君,可在你府里?”女官听着动静,嘴角微微上勾,等和泉式部上来,这才回头问着。
原来,上次安倍晴明的小童过来取诗,是为了献给天皇?
和泉式部立刻回答:“山田君正在府上。”
“那就好,我此番过来,是有天皇的命令要传达给山田君。”女官矜持说着。
和泉式部看出了对方并不想与自己多说,心中羞愤,却只能忍下,陪着对方往里走。
一行人安静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一处亭子,和泉式部一眼就看到了亭子中的身影,对女官说:“您看,那就是山田君。”
一眼看去,少年穿着是武士之衣,可提笔而书,风姿过人,连看惯公卿的女官都微微挑眉,对和泉式部说:“请在这里稍后。”
自己过去,亭子里,裴子云正在悠闲地看书,放在一旁的十几张墨迹还未干的纸,引起了女官的注意。
她随后拈出一张,朗读了一遍,读完才意识到这诗风格十分熟悉。
“右仆射(白居易)竟然有这诗吗?”她讶然问。
“有,不过上次献上的诗集,已有这些了,不必再献。”裴子云随口回答。
当时日本贵族,十分推崇白居易的诗词,特别是贵族女子,人人熟读《万叶集》,熟读白居易,可以说,如果在这个时代,没有熟读白居易,那会被人鄙夷,排除出交际圈子。
但并非所有白居易的诗都流传到了日本,这些从未读过却明显是白居易风格的诗,让女官大感兴趣——莫非就是这些诗,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直到她全部读完,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对裴子云说:“山田君,我此番来,是为了向你传达陛下口谕,陛下特许在长和殿接见你,明日会有牛车来接你入宫。”
裴子云倒无所谓自己在什么地点见到天皇,反正最终目的也不是这个。
“我明白,请回禀天皇陛下,我会按时入宫觐见。”裴子云淡淡的说着。
女官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告辞离开。
等女官走了,裴子云继续坐在亭里,挥毫写诗,不一会,又是一阵脚步传来,和泉式部走到身侧,垂眸看着。
随后问:“山田君的字真是风流俊雅,颇有风骨,实在是令我惊讶。”
裴子云笑了笑,拿过工具,将刚刚写完又风干了的诗,连同之前所写,分别装订成一本,直接递给正好奇看的和泉式部,而她完全没料到裴子云竟有这样的举动,惊讶望过来。
裴子云说:“白居易的诗虽很好,可我更喜欢李白之诗,白居易诗集已送给天皇,这本李白诗集给你。”
“为什么?”和泉式部觉得手里的诗集有些烫手,颇有些受宠若惊。
裴子云笑了笑:“我今夜就要入宫,这权当是住宿费用了。”
本想拒绝,可山田说得坦荡,和泉式部盯着手里诗集看了一会,忍不住还是翻开读了起来。
李白,李太白?
结果才翻开了一首诗,就被吸引住了。
正读着,裴子云突然问:“式部,你可知道,为什么太白之诗,在日本,并不如右仆射(白居易)?”
和泉式部想了想,本想回答是因诗好,可刚刚读过李太白的诗,也同样浪漫美妙,让她爱不释手。
本就是这时代少有的才女,和泉式部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因他是右仆射?”
“说对了。”裴子云笑了,看向和泉式部的目光里,带着一点赞赏。
正如和泉式部所言,日本贵族更推崇白居易的诗,是因白居易身份更高——在当时,白居易封冯翊县侯,食邑千户,以刑部尚书(正三品)致仕,赠尚书右仆射(从二品),而李白不过是一介浪人。
到不是完全的势利,而是日本去唐朝学习,自然要学***——当时白居易官高,明显更是权威。
和泉式部能想到这点,实是难得。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己编的二册诗集,还食宿绰绰有余了,当下一躬身:“我就先回去了,离别时,就不必相送了。”
才要转身,突回首问:“听说为尊亲王的王妃,今日因悲伤而去世了?”
“是,今日上午去了。”和泉式部不知何意,只是回答,裴子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转身屐声清脆而去。
第七百二十二章 一介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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