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夜空如同被笼罩了白纱的海蓝石,清透而深邃。
夜风徐徐吹拂树影,碎落在地上的月光被摇晃开来,忽然一扇窗户被推开,紧闭在屋里烛光洒落出来,映着一个玲珑绰约的人影,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屋内的烛火映在她稚嫩的脸上,似乎要写出无数沧桑。夜风吹开她额间的散发,现出她饱满光洁的天庭,一双暗夜般漆黑深邃的瞳眸嵌在少女精致小巧的脸上,显得格外的烁烁其华。
“五娘子,您怎么又穿着单衣在窗口吹风,快些进来,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随着一声轻责,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急急抱了件藕荷色的披风,将屈伸抱腿坐在窗前的小人影紧紧包住。少女好似搪瓷娃娃一样,连动也不动一下,让夫人看得有些心惊。连忙抚摸少女的双手额头,虽清凉了些,但温度还算稳定,又见少女轻轻叹口气,心里才有些坐定。只是看她这般完全无视他人存在,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且是一坐便是大半夜,妇人哪里能安得下去。
心想着小娘子也真够可怜的,自幼因为个过路道人说了几句八字太厉,怕是有儿子都吓跑了。
李家二夫人眼睁睁看着长嫂连生了两个儿子,肚子又鼓了一个,而自己为了生这两个丫头,家里那姨娘都流了三回了。要再不生个儿子出来,怕是自己的地位都要不保了。最后不得已跟丈夫商量一番以后,想着把未满两岁的李五娘送到普安的外家去,让凌家二老帮忙照顾着,说好待李二夫人生了儿子以后,再把李五娘接回来。
这不料,李五娘才到普安住了不到半年,李二夫人立刻就怀了身子,十月后竟然生个白胖可爱的小子。这可把李家上下所有人乐坏了,凌家派人来问何时把李五娘接回去,李二夫人刚有了儿子,对那过路道人的话就更加笃信了。于是支支吾吾,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再问多两次,凌家老太爷气得砸了一套杯子,摞下狠话,李家若不要这个孙女,凌家就自己养,以后没得领回。
这把李二夫人吓得哆嗦,只得让丈夫亲自前来请罪,说是他这一房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若像三房那样,没得生养,还得从族里领个嗣子回来,整日都要受嗣子母家指手画脚。凌老太爷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只得摇头作罢,说帮他们养着李五娘,但必须逢年过节要回李家去,省得李家跟她生了分。
说是这样,可李五娘一旦回李家,李家总是要出点小状况,不是家里人谁磕磕碰碰,就是李五娘自己生病。最后凌老太爷也不得不信邪,让李五娘好生在普安待着。
直到前些日子,那过路道人忽然又出现,说是李五娘该回李家了,再晚一些就要错过时辰了。
看着样貌服饰十年如一日的道人,李二夫人想起当年他说的话,连忙令人把离家十年的李五娘接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回来,李五娘就失足落了水,醒来后就变得乖僻静谧,好似失了魂似的。
“五娘子,我知道您心里是有怨的,可您也要体谅二夫人的处境。当年若不是养了八郎,苏氏都要爬上二夫人的头上来了,就不说大夫人生了大郎、四郎,三夫人就算是守了寡,到底还是有二郎在身边。待您以后许了郎君,做了别人家的媳妇,您就会懂的。”
妇人觉得这番话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说似乎有点为时太早,但见她没反对,便叨叨地讲下去。
“这也由不得夫人不信,那道长说的话,我如今都还记得。他说五娘子的八字厉到连您自己都承不起,所以才会压着郎君不敢来投胎。要我说,咱家老太爷是阁老,大老爷又任鸿胪寺卿,二老爷和三老爷也都是举子出身,怎么可能承不起您这八字。”妇人像是在讲给李五娘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那道人确实如此说的。”
“不过,后来倒也奇怪。凌家不过是个乡绅,要论起来,也不过是当年投了端明皇后的性子,专门给宫里养些花鸟鱼虫,结果倒是合了五娘子您的八字。”
“够了,崔妈妈,这些话你已经同我说了不下十次了。”李五娘终于受不住崔妈妈的叨叨念,翻身跃下桌子。
崔妈妈是生母的陪房崔汉林的媳妇,崔汉林跟着李家二房李勋卓在旁跑腿,两个儿子也跟着在李家名下的做个小管事,其中一个女儿更是自小跟了李三娘的,身份自不能与其他家奴相比。就是自幼在李家长大的李三娘也对崔妈妈客客气气,更不说刚刚从外祖家回归的李五娘。
可自她醒来,崔妈妈便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边,如若不然就是跑回二夫人,也就是李五娘的生母凌氏身边,汇报李五娘这一日来的行踪。
她光着脚丫子跑回内屋,没得崔妈妈开声责怪,已经跳上床,用被子连人蒙了起来。
辛子墨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堂堂定西大将军的女儿、圣上钦封的安西郡主、未来的世子妃,居然会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身上。她该是稳稳当当去了宫里拜谢圣上恩典,然后等着王府的八抬大轿将她风风光光地从皇宫抬进王府,从此顶着令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做她金贵无比的世子妃。
可就因为她一时念起,仗着自小在军营中练就的一身武艺,想着跳车逃婚。就连周边的环境她都计算好了,可就是没算到她的运气会倒霉到这种程度。明明已经站稳了脚,却被一旁休息的毒蛇给咬到,致使全身麻痹,失足滚下山崖掉入水中。最后连到底是毒发身亡,还是失足溺亡都不知道。
如果这么死去,那也就当倒霉好了,可倒霉的事却远远不止这些。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冰冷漆黑又窄小的空间里,若不是听到守夜的小丫头那能穿透石头的尖叫声,大概她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棺材中醒来。她早记不得那两个小丫头是怎么尖叫着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也不记得那些僧人道士围着她大念经文咒语,好似她是妖魔鬼怪似的。
唯有那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跑过来,推开那正含了一口符水的道长,一脚踹得他将满口的符水呛进嗓眼里,噎得满脸涨红。一双小手死死护着她,坚持认为她是大难不死,而不是什么妖魔附身。
“阿娘,你不是说过把五姐姐接回家,要我们好好待她吗,你怎么可以让那些人欺负她。”一脸圆润福相的少年板着脸,显得一本正经,目光坚定地直视母亲,“我不许你们谁来欺负我五姐姐!”
“八郎,你别闹!”一个亭亭玉立黄衣少女走出来,对弟弟喝道。
“三姐姐,连你也来欺负五姐姐吗?”年仅十岁的李斯陌在李家排行第八,故称八郎。
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嫡亲长姐,却听到另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八郎,你还是听三姐姐的话,赶紧过来,否则你要是有什么闪失,太太可得心疼了。”
辛子墨还没理清眼前这些人的身份和模样,觉得脑子昏沉,晕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换了崭新透亮的屋子,被子褥子都是崭新的。有个美貌妇人坐在她床边,梨花带泪地哭着道歉,她只能隐约猜出是这身子的生母。听了一些,紧跟着又觉得头昏脑涨,昏睡过去。
也不知道醒醒睡睡多久,等她完全醒来时,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她也算摸清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她现如今叫李韶华,父亲排行第二,自己排行第五,家里人称五娘子,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姑娘。
而辛子墨这个人早就不存在了,早在她昏睡的时候,京城里传来消息,定西大将军的小女儿安西郡主香消玉殒。因着安西郡主又是三王爷府的未来世子妃,所以丧礼的排场极其隆重。
知道这件事时,她茫然了很久,若辛子墨死了,那她是谁,她怎么办?
辛子墨,不对,如今是李家五娘子李韶华。好不容易才大病初愈的韶华,因癔症痴缠,一夜之间又起了急症,吓得整个李家上下都为她吃斋念佛。
折腾了半条命回来,韶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仿佛间看到一个黑灰道袍的身影走到她跟前,她无力去看清来人的相貌,只听他一声叹息:“你本该是李家女儿,只不过是错生了娘胎,平白夭折了一个姑娘。诶,这八字不是谁都承得住,你若不愿就随去吧。”
若不愿,能去哪?
韶华张口无声,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好似要飞入云端,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那些过往。想着父母姐弟,想着令她心心念念至死不忘的人,韶华顿时觉得一个激灵。
辛子墨的身体已经没了,若她离开,就什么都没了。不行!她得活下来,她不愿就这么死去。
看着床上那陌生的模样,她一惊,挣扎着伸手想要抓住,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克制那不断将她往外拉离的力道,企图触碰那羸弱的身子。
当第一声鸡鸣的时候,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好似在外狂奔了几圈回来,出了一身汗,苍白的脸色顿时红润了起来。
韶华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怔怔看着眼前小巧的手掌,幽幽吐了一口气,“以后多多指教。”
第一章 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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