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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一章

    累着各样卷宗要文的降香大案上,一尊素面淡黄色琉璃茶盏正隐隐冒着一丝热气,一位着墨色暗纹锦袍的男子正在桌案前低头看着手上的卷宗,看不大清容貌,只是见着双眉微蹙,袍内微露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

    “爷,二夫人生了。”管家在案侧躬身。

    那正襟端坐的洛炎听得此话立时抬起眼眸,从沉木大椅上站起来,顾不得披上外袍,便朝门外走去。

    .

    小小的软身子,两瓣桃花似地小嘴正吧嗒吧嗒的吮吸着,极是可爱。忽的,撇了小嘴,看那已然皱巴的小脸,像是要哭的样子,滴水过后果真张大无牙的小嘴哭将了起来。

    “怎么就哭了?”

    “夫人,想必小姐是饿了。”丫鬟抱了孩子出门去找奶娘。

    见主子有些乏了,旁头站着的丫鬟紧忙拿了一个绣了缠枝牡丹的弹花软枕放在她颈下垫着,好让她卧下的时候舒服些。又知她向来不喜一众人陪候,便会意的福了身子退下了。

    一时间,屋子里面空寂的很,只余白玉花卉纹的镂空铜炉里叠烟渺渺,她怔怔望着烟气慢慢聚合上升又渐渐消散,有那么一瞬,她恍惚觉得自己仍在九天之上的水银境前头看着水汽腾腾的瀑水打发时日。那时候,她也没什么趣事可寻,因着自己的辈分极高,连着天君见着她也要表一番虚礼,更何况九天之上的其他大小仙官了。每回去参宴的时候,四下仙官都是一副恭谨模样,她估摸着自己在场,大家都吃喝的不大爽快,便也觉得无趣,后来再有宴会的时候,她也便就推辞了。

    她来到人间许多时日,去过许许多多地方,也瞧了许多热闹。有一回,逢上了一门迎亲喜事,正是洛炎在迎娶嫡王妃。那时,她被拥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瞧见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洛炎一身大红的迎亲盛服,嘴角微抿,脸上一派端肃清正的模样,好似在处理一桩事务般。她盯着那紧抿的唇角,有一瞬间的恍神,觉得有些面熟,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直到那匹饰了红绸的枣红大马在她前头站住。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人群拥挤到了前面。现下,正挡了这匹枣红马的去路。她回过神来,朝着马儿歉意一笑,那匹马竟是急急后退了几步,同着后头那一队马群一起低首嘶鸣起来。她正准备让开路来,谁知下一刻便被侍卫围住。她那张极为绝俗的形貌倒是张好用的盾牌,那些侍卫只是将她围住,并未有何其余动作。那侍卫的领首从队伍的最前头赶了来,他原是骑着马的,可任凭他如何鞭打马儿,那马恁是一步不肯上前,他只好下马跑了过来,以为是那个女子使了什么奇诡手法才让这些马儿行止如此反常,正要同她交涉,那骑在马上的洛炎微微抬手,这首领便也没再多言,洛炎不动声色的瞧了她一眼,眉目带着几许锐利,淡淡开口道,“所为何事?”他神色清冷,眸色深沉又锐利。

    原来是他!方才就觉得他有些眼熟,现在这样细细一看,原来是那个小散仙!

    她笑道,“相柳!多年未见,原是到这里来娶亲了。”

    她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是一字不落的落入旁边拥挤的人群耳中,立时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快掩过锣鼓的热闹,那后面的的大轿也被微微掀起一个缝隙,露出一抹耀眼的大红。

    “……想必姑娘认错了人。”

    “怎么会……”她转念一想,听说被命理上神安排下凡的都是要封了记忆的,眼下看来,正像是这个情景,她改了话锋,“公子宽恕,怕是小女子确是认错了人。”

    后来,洛炎领着迎亲队伍走了。她本是要离开王都,去京洛瞧一瞧牡丹花开的热闹。现下遇见了相柳,她便打定主意在王都再待上一段时日,好看看命理上神给相柳安排了什么样的命数来历劫。

    历劫……不对,相柳本是在九天脱化而生的小散仙,虽只有仙根,没甚修为,可也过得快活,根本……就无须下凡历劫,眼下这般……却是为何?

    她和相柳倒也朝夕相处了许多年,后来他却忽然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讯,起初她觉得没什么,可日子久了,心里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时隔经年,如今竟在凡世遇上,他总归也算个故人。

    这样一想,她更是要留在王都探一探究竟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便将这位洛王爷打听了个大概,不过坊间的传闻大多虚实难分,若想弄个清楚,必是要当面问上一问,可若是真当了面了,她却又不知如何问起,罢了罢了,既然命理上神安排他在此历劫,她还是不要相扰的好。

    主意既是这样打定,她便放了心思在别的趣事上。前些日子在戏楼看了场折子戏,倒是有些意思,便连着去了几日。后来有一回排了新戏,戏楼客满,她正愁着没有位子看戏,恰好遇上前些时日一起赏过几回花的慕王爷,慕王爷便顺道邀她上楼一起看戏。原来他早已订了个雅间,既没有楼下的嘈杂,又不失戏台的热闹。如此好事,她自然欣然前往。

    他二人话语投趣,相聊甚欢。闲时常去不少地方赏景听戏。这半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凡间的时光总是这般快。

    直到一日,本是约好去听戏的慕王爷却没能过来,倒是差了一位贴身仆役送了份手书,说是临时有极要紧的事需要离开王都,无法赴她这个约,实属憾责,又说什么待他回来定是要向自个儿赔罪云云……

    她觉得没什么,一个人听戏赏景也同样快活,想从前她在九天的水银境待了那么些年,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后来有一天,一个叫相柳的散仙误闯了她的水银境后,便常常找了借口来她这里,名曰:水银境是整个九天最安静的地方。理由:他喜欢这个地方。

    他在水银境的时候,时常只是看书作画,种种花草,至多是在喝茶的时候同自个儿聊说几句,更多时间,只是默默的看着自个儿逗弄着他捡来的小雀鸟,比她还安静。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他在自个儿的地方住了许多年。后来有一日,不知怎的,就没再看过他了。再后来,他离开的时间比他们认识的还要长久很多,长久到有些记不清水银境前曾有过一个安安静静的少年。

    命理上神倒也是有趣,让她在这凡世一再遇上他。彼时她正在茶楼里,看见他坐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喝着茶水,像极了从前的相柳。一个天上,一个人间,却是一样的安安静静。

    她仗着他在前头,便肆无忌惮的看着他,没成想,他如背后长了眼睛般,回过头来看着自个儿,有一瞬间,她以为他还是九天的那个叫做相柳的小仙。

    “姑娘,您的茶,小心烫着。”茶楼的伙计吆喝着准备放下茶水。

    “放我这桌。”洛炎开口。

    “洛……洛王爷?”那位伙计见是洛王,忙殷勤道,“恕小的怠慢了王爷,竟让王爷坐在这闹哄哄的下头!楼上有雅间,请王爷上座,上座!”

    “无妨,把这位姑娘的茶水放在我这桌。”

    “……好嘞!”伙计虽不明白王爷为何坐在这下头,又为何要将这姑娘的茶水放到自个儿桌上,但不明白归不明白,在这王都里做个伙计可是惯有眼力见儿的,他堆着谄笑,“王爷您请慢用!若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刻就办!”

    “下去罢。”

    “是!是!”伙计连忙退了下去。在这些贵人面前,还是能少待一刻便少待一刻,免得贵事没讨着,倒是讨来了祸事。

    洛炎兀自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推给她,“先时在王都里打探本王,怎么,如今见了本王,倒没有什么想说的?”

    司瑜在他旁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水,犹如当年。她喝了一小口,试探道,“王爷认识相柳吗?”

    “大半年前,你便将本王认作了相柳。”他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带着探究,“难道本王同那相柳的样貌相近?”

    岂止是相近,分明是同一个人!可命理上神早有父神严令,命盘上所排的命数不可随意泄露更改,否则,命盘被打乱,便是逆天而行!她蹙眉,“唔,的确相近,是以认错了。还请王爷见谅。”

    “姑娘是何方人氏?”

    “……水银境。”

    “……那是何处?”

    九天自个儿的住处。可……这也不能说出来,她忽然想到折子戏里提到的江湖,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说实非实,说虚非虚,正好可以拿来借用借用。“在江湖。”

    “江湖……?”洛炎喝了一口茶,“姑娘所在哪个江湖帮派?”

    “……九天帮。”

    .

    后来,洛炎常将她接去府中,有时候会带着她瞧一瞧园子里的新景,有时候会带着她安安静静的喝茶,更多时候,他在书房办公,而她就在一旁的小几上翻着闲书。有时候,她看得乏了,也会安安静静的看着他认真工作的模样。

    想起从前在九天的水银境,她和相柳一起安静的住在那里几百年,那时候,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好,也未觉着不好。直到几万年后的今日,他二人带着新的身份在凡世相逢,竟让她觉得从前在水银境一起相处的时光,是那么圆满。她在心里盘算着,等相柳在凡世历劫结束,她便邀他再回去。

    再后来,洛王府的府门进得多了,也就避无可避的听见了许多闲言。闲言说她是洛王爷先前在外头养着的,后来洛王大婚之日,她这被养着的女人心有不甘,便拦了队伍要讨个说法,后来洛王为要讨好安慰,便明着将她奉为府中上宾,实则暗通款曲。传闻还说,她乃是狐妖幻化,迷惑了王爷…这传闻每日都有变化,她听着倒觉得增了不少趣味,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找上清胥同他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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