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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五章 雒阳城南夜

    夜深了。

    雒阳城南一片灯火通明。

    相较于城西、城东一带大多居住着普通百姓,城南一带因为靠近直通南宫南门与平城门的街道,所以多半都是士子文人、达官贵人的居所。

    有居所自然也有一些雅舍酒楼之类的消遣之地。虽说雒阳城管制颇严,街道闾里各有围墙阻拦,夜里也常有宵禁,但这些规矩大多是针对普通人,在身份地位相对高等的人围集的地界,规矩自然宽松很多。

    所以,此时城南依旧人迹不少。

    星辉下,人影与灯晕在地上或多或少,斑斑点点地在街道巷闾缓慢行走,时而分开时而聚拢,又或是消失在灯火黑暗中。挂在府门、楼阙的灯火在街道地面上渲染出一片片或黄或红的区域,将分叉的影子拉长、缩短,也有牛车马车在街道上或急或慢地穿梭,有的停下到某处酒楼、府邸门口,也有车轮继续前行,进入另一片丝竹渺渺的区域停下,随后车上的人与楼里出来的人合流汇入楼阁亭台。

    这样的景象在这一带并不算少见,只不过今夜比以往来得相对特别了一点。

    原本夏夜中的城南该是有些闲适与安逸的,影子中裹挟的欢声笑语也该不少,然而今夜人影相对少了许多,几条街道的灯光也没有亮了,附近热闹的气氛也并不浓郁。

    除了几个卖笑卖欢的地方依旧显得歌舞升平,大多数地方,那些影子依照不同以往的速度快速移动着……

    从一座楼阁的最高处俯身望下去,视线的主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场景,用有些怅然的语调叹道:“楼要塌了,住在楼里和附近的人……啧,还真是……”

    话语柔柔诺诺,又有些慵懒,是个女子发出来的,说到最后却是没了声音,又像是刚好被吹来的高处凉风吹散了。

    立在栏杆上的两盏油灯豆大的火光随风摇动,勾勒出女子白皙的脸庞。

    那脸庞傅了粉,眼睛周围有胭脂涂抹,俨然是如今洛阳歌伎舞伎流行的泪妆,但尽管女子面容相对憔悴疲累,那妆容依旧不显柔媚,反而带着几分掩不住的英气。

    像是因为居家,女子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发梢随风舞动,一身丝质的衣服也随意地披在身上,宽松到衣襟微开,夜风一吹,春光若隐若现。

    那女子就坐靠在栏杆旁,一手拄在弯曲的膝盖上托着下巴,丝袖下垂,皓腕白皙,手掌偶有薄茧闪露。

    她眼眸映着火,透过栏杆两根梁柱的空隙鸟瞰着街道,眼神慵懒微黯。

    女子的身旁,两盏油灯被突然出现的一双纤手护住了,待得灯火稳住后,那双手的主人将被风吹落的外衣披在了女子的半个肩膀上,又将女子双腿上的薄毯压了压。

    倒了碗药伺候女子喝下后,一张柔美的脸靠在女子的肩头,微微蹭了蹭,用与女子同样的并州一带的方言笑道:“我们的楼不塌就好了。”

    那张脸不施粉黛,却比抹了妆的女子多了几分美艳与温婉,虽说一样带着疲态,此时脸上却笑得柔和。

    女子暗叹一声红颜祸水,推了下靠过来的同伴的脑袋,瞪眼道:“任红昌,你说楼的时候最好别将姑奶奶带上,姑奶奶跟你不一样,你得分开来说。还有,我警告你,我的风寒还没痊愈,你再靠过来,真传给你了我可不会去看你。”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倚楼而活的啊。莫非……邹姐姐你想到其他的地方了?你是不是在意了?”

    女子剜了眼过来,名叫任红昌的女子笑嘻嘻地挽着女子的手臂又靠了过去,“不瞒邹姐姐,我其实还真的很想得一得风寒,然后有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在旁伺候我,告诉我不要多吹风,再别具一格地告诉我,不要如同一般人一样一直闷在屋里,要多通风,保持室内气流。还给我讲故事……你就不想吗?”

    “小妮子去了次幽州,你就浪荡吧……姑奶奶一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哪里需要男人在旁聒噪……”见任红昌眯着眼笑容局促,名叫邹琪的女子不是滋味地哼了一声,又把头靠在栏杆上,不耐烦道:“反正我跟他没可能,你要找姐妹也别找我。我便是他的手下门客,这些年替他收集情报,不畏生死地周旋在诸多权贵之间,也算还了他对我的再造之恩了。”

    她斜视任红昌,“你少拿那些不三不四的想法以己度人。便是我真想男人了,大不了……我找个人凑合着过日子,到时候夫唱妇随,远走高飞。若是他要我还恩情,咱们两夫妻再一起还他一辈子。”

    任红昌幽幽地道:“你能如此安逸地找,还是他……”

    “你!”

    “好好好,你是他素未谋面的徒弟,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反正我也管不了你。”面对着邹琪的白眼,任红昌笑了笑,挪着身子也倚在栏杆上,她背靠着栏杆,蜷起腿撑起一卷竹简,随后借光书写着什么,口中道:“雒阳城官员来往交替,却始终和能够开府的那几位大人离不开关系。袁家四世三公……在如今这个时候,可以说这城南一片多半人都与袁家有渊源。他们怕,董卓莫非不怕?为何姐姐还说这袁家的楼要塌了。”

    “你虽然习过武,但接触不深,平日与那些武人也没怎么打过交道,哪里可能懂真正的武人。”邹琪摊开右手,目光望着手中的薄茧——那是近来刻苦习武练舞磨练出来的,原本起了茧,她也是要为了保养手掌休息一阵,顺便亲自出去接待一些来往的士子文人的,没想到竟然染了风寒,让她不能在这等时候出现在人前打听一些要紧的消息。

    她左手食指在薄茧上划着,目光在灯火中有些暗淡,“我这么跟你说吧,自前汉以来,这世上复仇之风便极其盛行,其中尤其以武人最是快意恩仇,有仇必报。董卓身为武人,哪里可能不在其中?”

    “你再看,董卓是哪里人?虽说生于颍川,却是长于凉州。凉州人一向直来直去,连女人都颇有男儿姿态,豪爽直接,舞枪弄棒的。董卓在朝堂上那性子你也听说过,他是地地道道的凉州武人,也没什么品德修养,你说他连弘农王都敢杀,真的会碍于这些朝臣的面子,不杀袁隗?袁隗近两年可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啊,这次天赐良机,机不可失。”

    “如此么……想起来还真是。这么看来,怪不得我过来时,来妈妈他们都忙得来不及见我,还把士大哥拉过去帮忙,这是往最差的方向上去考虑了啊。”任红昌嘀咕一句,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恍惚片刻,微风吹拂,发丝飘动弄得脑门有些痒,她拿笔戳了戳,目光微微失神道:“昔日公子便书信来过,一切往最坏的方向上来考虑。这一次,便是说我们一定要救出袁家?纵然董卓真的要下杀手也要救?”

    “虽说袁隗在旁人看来,此前同意皇帝登基,还一步步退让董卓,有助纣为虐之嫌,但他本性不坏,救是肯定要救的。”邹琪身躯蜷缩了一些,露出毯子的脑袋枕在双膝上,神色露出些许黯然,“但能不能救出来……”

    “会死很多人吧?”任红昌低声问道。

    “袁隗不比杨彪,他为官几十载了,是不可能被贬为庶民放出去的,他们家的威信太高了,他振臂一呼,另立朝堂都有可能。所以,董卓一定会要他死。我们只能选择劫狱,劫法场,提前救走……不管怎么选,都很糟糕。也很有可能……所有人都要死了。这雒阳城,毕竟还是董卓的。”

    邹琪的话语轻轻的,任红昌回过神来,空出一只手搂住邹琪,另一只手扬了扬手中的竹简,“还不到那个时候,姐姐不要想太多了。”

    “怎么可能不想?”邹琪瞥了眼任红昌,目光之中有光芒微微闪烁,“袁家这座楼塌了,就会有更多的人去死了。”

    语调微微怅然,邹琪摇摇头,“说句心里话,我在这雒阳城中找了三年,都没找到可堪入眼的……便是明白,这里所有的人,都在董卓的威势下生活着,三年过去了,该有锐气的也快被消磨掉了,这里已经没有真正的青年才俊了,一个也没有……”

    凉风吹来,她轻捋发梢,眼眸低垂,“能灭董卓的只能从外面来,可外面的人,怎么救这里的人?一旦袁家倒下,这里谁也不可能再挺身而出与董卓抗衡了。更多的人会臣服在董卓的威势下,到那个时候,他们还算活着吗?时间越长,更多的人便是活着,也是死了,纵使救出来,都可能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往后还可能因为今日的影响为祸乡里……而东面的人再过来呢?两股力量相撞,更多更多的人会死……战争嘛,肯定……”

    话语戛然而止,邹琪一声长叹,任红昌搂着邹琪,脑袋靠在邹琪的肩头望着灯火摇曳,片刻后,低声道:“姐姐,要不,你去南阳吧?去那里找找。我听说董卓最怕的孙坚在那里。你去那边看看他,他的人都是扬州徐州过来的,兴许耳闻目濡精气神差不多。”

    邹琪恍惚了一下,笑起来,“呵,怎么就提到替我找归宿的事情上了。”她捏了捏任红昌的脸蛋,“你这么说是打算在此一力承担了?真觉得我家老师这么好,甘愿为他出生入死?你此前去幽州,不都死过一次了,还没长记性?”

    “你不觉得,我们作为女儿家的,本来就该讨论谈婚论嫁的事情吗?家国天下,那是男人的事情啊……”任红昌笑了笑,又靠回栏杆。

    她仰头一望,满头星空璀璨,“好与不好,你去看看就好。至少,我是认命了。”

    “呸,往后少来见我。什么男天女地,男主外女主内。天地阴阳,周而复始,女人怎么便不能做这些事情了?”邹琪啐了一声,“你个姑娘家的也不知进退。好不容易拉下脸面跑过去幽州,准备自投罗网,被姓荀的如此奚落,还抛头露面帮着他们重振生意干什么?到了这里还念念不忘……你不生气,我还来气呢。她一边恬不知耻地利用你,一边防你防的紧,若真要我想你那些女儿家的事情啊,我准北上帮你去跟姓荀的闹上几场。”

    “这世道啊,做女人,太麻烦……姑奶奶早看透了。”

    夜风中,有丝竹歌声传过来,更远一些,南宫皇城灯火透亮,繁星在空中扑闪扑闪着。某一刻,这层楼里响起一声轻咳,随后一盏油灯漂浮起来,进了屋内,片刻后,油灯又回到原位,邹琪的手中多着一把剑。

    她抽剑离鞘,左手横剑,问道:“方才看你那竹简上,似乎有吕布二字?他怎么了?”

    “不要出汗。”任红昌嘱咐一句,接过剑鞘,“吕布带着张辽和陷阵营出兵东进了。看方向是汜水关,也可能穿过汜水关去荥阳,毕竟他和汜水关守将胡轸不对付,去见荥阳太守徐荣也有可能。还有,贾诩也出兵了……哦,应当说他随同郭汜出兵了。看方向是北面,应当是准备对付白波军。依照公子昔日书信中的说法,贾诩这人不好对付,此次白波军或许有些难了。”

    邹琪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剑背上滑过,随后展臂曲腿,右手握剑朝着右边缓缓压下,“这是增兵啊……董卓怕了,要提前解决白波军。从此来看,袁隗之事只怕更是凶多吉少了。”

    任红昌又抱起竹简,一边书写一边点头道:“姐姐言之有理……对了,我今日偷偷翻到一份书信,好像说颍川那边会有人来……姐姐帮着猜猜是谁?”

    “小妮子你就死心吧,反正不可能是老师。”下压的剑狠狠点在平台上,右腿朝后慢慢抬起,夜风猛烈了稍许,邹琪衣发剧烈舞动,突然“咦”了一声,“红昌,不对劲啊……我没记错的话,过来的书信中,提及老师他们一家搬到颍川才没多久吧?老师不是还要去酸枣么?怎么一向不……”身形微微晃动几下,她歪着脑袋望向任红昌,眨巴几下眼睛,“一向不想来雒阳的荀家在他落户颍川后,突然要来了?”

    “你也觉得有问题?”

    “对。而且问题大了。”邹琪保持着姿势,突然挑眉道:“这是知道袁氏倒台,慈明公准备力挽狂澜了啊……对,来的只能是慈明公了。”

    “慈明公?”任红昌呼吸一紧,“那我们……”

    “我们什么?”邹琪望向任红昌,苦笑道:“傻丫头,我们暂时什么都做不了。”

    话语之后,邹琪突然收了姿势,蹲到任红昌面前,歪着头想了想,“不过……这么一来,老师还真的可能过来啊……”

    “嗯?”任红昌一愕。

    “慈明公身陷险境,荀家不可能不管,老师不可能不管。你又觉得姓荀的那妒妇是在激将你回来。这些事情,若要连起来,合情合理的解释,便是说,老师要过来啊……因为他那性子,不可能看着慈明公死,只能亲自过来了……嗯,至少你有个盼头了……”邹琪说着,眼眸之中的光芒突然剧烈抖动几下。

    “公子当真要来?”任红昌微微失神嘀咕一声,片刻后,她望向东面的星空,轻声问道:“算算日子,他如今,也快到酸枣了吧?”

    “对啊……”邹琪站起来,也望向东面,眼眸复杂:“好羡慕他能见天下英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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