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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零章 家与国,义与义(四)

    天色欲黑,一张席子已经燃尽,案几烧得炭黑,倒在地上的烧烤架、木炭也早已凉了,尚有灰烬。清风中公孙瓒纶巾飘动,随同杨凤、郦定大概整理着几张案几时,两匹马裹挟着笑声朝着沮阳城远去。

    虽说一开始有过一些剑拔弩张的时候,这一餐大体上算是宾主尽欢。有些话一旦说开了,又有刘虞的印绶与书信在此,双方之间的态度至少表明上再次友善起来,仿佛掀案几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尾敦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蹋顿那边心急,又像是真的好久没怎么享受了,这餐小宴足足吃了三个时辰,连带着晚饭也带过了,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期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双方的默契,针对蓟县城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尾敦不问,公孙瓒也不提,甚至于就连沮阳城的兵力部署,文则严纲以及蹋顿等部队如何处置,双方都没有任何试探,连提都没提一句。

    这一下午,公孙瓒与尾敦、张逸三人避重就轻,所说的也是对他们双方而言相对无关紧要的事情。

    话题主要集中在公孙度、上谷周边的鲜卑乌桓,还有各方黄巾、黑山,以及其他各州的动向。

    有关这些,公孙瓒倒是知无不言,将一些了解到的局势和猜测一五一十地与尾敦、张逸说了。

    两月过去,这几方势力当然并不是没有改变的。

    事实上早在七月底的时候,公孙度就出兵了。他打着劝说乌桓不要乱来的名义,率领一万五千步骑兵,携带辎重朝着右北平郡进发,然而截止这两日的情报,乌桓十万人横穿渔阳、广阳,一路攻城略地,都在军都县整顿完毕,朝着沮阳开始进发了,公孙度那边才堪堪进入右北平郡。

    据说这几日公孙度自知无法控制幽州局面,已经朝着渔阳郡进发,名义倒是换了一个,变成了严厉谴责渔阳太守王松私自动用兵戈导致生灵涂炭的说法,随后对于王松擅自用兵的行为表示质疑,觉得王松有了反意,所以带兵准备在旁威慑,以防王松勾结乌桓,对蓟县进行不利。

    这番理由看似深明大义,仔细揣摩一番,自然是狗屁不通。然而右北平太守孙瑾竟然真的信了公孙度因为路途艰难才姗姗来迟的理由,不止接纳了公孙度的援手,还给了公孙度八千兵马。

    即便那八千人马多半都是被乌桓击溃后投靠孙瑾的黄巾军,公孙度实力大增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与此同时,孙瑾的态度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也有一些其他的心思。

    当然,在公孙度一路西行的过程中,有问题的不单单是右北平太守孙瑾,还有辽西郡的郡兵和各方义军——更准确的说,便是公孙瓒手下那些人马以及亲附于他的地方势力。

    这个问题倒是尾敦提出来的。

    毕竟公孙瓒的宗族扎根辽西,以往担任辽东属国长史时,又与辽西郡东北部诸多乌桓部落结仇,为了宗族发展,也为了能够随时出兵辽西东北部,整个辽西郡事实上刘虞委派的太守并没有掌控多少兵力,甚至太守一职也是徒有虚名,真正掌权的,还是公孙瓒以及他的宗亲、心腹。

    辽西地广人稀,抛却各处荒野沙漠等诸多地形,实际的城池也就那么几个,兵力相对集中,不算难管,而想要洞察途经各个关隘、官道的公孙度的部队,并且给予打击,自然也并非难事。

    然而就是在荀彧被任命辽东太守、公孙瓒还与对方合作的情况下,辽西诸多城池还要放任公孙度经过辽西,进入右北平,尾敦没有疑惑是不可能的,当然疑惑之中,更多的倒也是调侃公孙瓒包藏祸心,连合作都是那么三心二意。

    这番调侃其实另有所指,公孙瓒是知道的,但他也知道在他交出兵符之后,关乎渔阳以东,他已经暂时插不上手了——这件事情其实本身还是在他认可之后才发生的。

    只是这些话他没有告诉尾敦,只说公孙越不甘心被乌桓攻破,已经集结人手追了上来,以至于辽西郡可能有了疏忽。何况辽西郡地形错综复杂,鲜卑东部地界尚有小道可以横穿辽西郡一直到横贯辽西与右北平两郡的卢龙塞,也难说公孙度不是从鲜卑东部直接抵达右北平,才显得辽西郡反应迟钝。

    这番提点后,他便将话题一带而过,不过尾敦到底是听进去了,还问了一番鲜卑东部的情况。

    这一方面倒是没有太多人知晓,公孙瓒其实也屡次叫人去打听过,也没收到太多的情报,甚至就连莫护跋那边也没多少消息过来。不过,如果硬要说有异常,这个异常倒是自五月初就开始了。

    五月初,鲜卑东部也有盛会,素利、弥加以及厥机三方带着诸多部落聚在一起举行了一场盛宴,到得莫护跋率领鲜卑中部挥军上谷边界,幽州开始有了混乱的苗头,那三方部落却是在盛会结束后各自分开,老老实实地在一旁观望,而四个月过去,他们还在各自观望——从鲜卑一向喜欢在幽州占便宜的角度来看,刘虞病危,幽州分崩离析在即,他们三方却按兵不动,甚至就连朝鲜卑中部都不下手,这完全称得上最大的异常了。

    此后倒也抛开鲜卑东部,聊了一番鲜卑中部和西部,以及代郡乌桓。

    蹋顿被破后,上谷乌桓近八万人被莫护跋的十万大军俘虏后士气低迷,但并不是说与鲜卑大军没有纷争,只不过莫护跋也并非易与之辈,分化离间、杀鸡儆猴、控制粮草,将影响降低到了最低,期间还降服了几个乌桓部落归顺。

    大概是因为轲比能被困幽州,为了凸显诚意,关乎上谷乌桓部落的具体动向,事实上莫护跋是一直在向公孙瓒汇报的。于是公孙瓒便也知道,大概有一万乌桓人死在屠刀、饥荒、疾病之下,另有一万多名饿得受不了的乌桓男子已经被一万鲜卑铁骑带着北上鲜卑中部。这也意味着,大概还剩六万人留在宁县一带,只等着公孙瓒与刘正带人接收。

    当然,与尾敦说起时,公孙瓒是将接收的人说成刘虞的,也特别强调了那六万人包括老弱妇孺,算是混杂着诸多乌桓平头百姓的。话语中,还调侃这六万人俨然是被鲜卑中部折腾坏了,感觉到刘虞的好,真心想要归附。

    这番话公孙瓒说起时其实带着点讽刺乌桓人欺软怕硬的成分,尾敦大概是感觉到公孙瓒对刘虞的软弱在进行一些讥讽,倒也顺着公孙瓒的话挖苦了一番,说是让公孙瓒派人通知莫护跋,让他把那六万乌桓人安置到广宁、宁县两个城池去,他也乐意发几道命令,然后被公孙瓒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不过公孙瓒也并非真的想要这六万乌桓人,他便是想要人口,也要不了这么多,就是不想看着刘虞将这六万与他有仇的乌桓人消化掉,以免将来对他不利——这种时候,他反倒更期盼于刘正和荀彧能够安置这六万人。

    至于鲜卑中部,在得知莫护跋十万大军牵制那近八万乌桓人的时候,蒲头三兄弟也不是没有趁隙进攻鲜卑中部,只不过被鲜卑中部大将柯最挡了下来。

    只是毕竟有十万人留在上谷地界,鲜卑内部的战事还是比较吃紧的,所以才有莫护跋将一万多乌桓俘虏抓去充壮丁支援柯最的行迹。

    期间公孙瓒想起了一件事情,笑着多嘴了一句,倒是令得尾敦张逸都眉头紧皱。

    这事情若往大了说,不算大,但往小了说,也并非小事——便是轲比能的大女儿与被刘正打过的郁筑鞬睡在一起了。

    在鲜卑习俗中,成亲前情侣睡在一起并非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往后这段姻缘也算是板上钉钉了,尤其是郁筑鞬找的还不是别的女人,那大汉做个类比,轲比能的大女儿分明就是一位公主级别的人物,可以说往后这段姻缘郁筑鞬便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尾敦张逸倒也没觉得郁筑鞬擅自做主与轲比能的大女儿睡在一起会让轲比能不高兴,就是觉得这样一来,在郁筑鞬的影响下,往后轲比能部落对汉人或许不会太过友善,甚至会影响到整个鲜卑中部与大汉的关系,及至公孙瓒又说起郁筑鞬在让那姑娘怀孕后,带着从诸多部落中集合起来的五千鲜卑人早已进入上谷支援他,尾敦张逸笑起来的同时,眉宇间的忧虑却是更盛。

    不过公孙瓒打的就是让他们吃瘪的主意,说完后便绕到了代郡乌桓的话题上。

    因为代郡汉民一直相对较少,代郡乌桓与汉民接触也少,再加上普富卢拥兵自立,并没有与蹋顿、轲比能这等相对亲善汉民的部落接触频繁,算是最与幽州汉民关系疏离的那一类乌桓人。

    而在得知蹋顿兵败后,普富卢却是没有善罢甘休,在蒲头等人进攻鲜卑中部的同时,也带着手下抄略代郡,随后在得知张曼成田楷带着三万步兵、两万骑兵兵近代郡,便也带着两万乌桓铁骑分庭抗礼。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普富卢与张曼成之间的纷争是这几个月中幽州地界内厮杀的最惨烈、也是最久的战事了。

    从一开始张曼成、田楷带领五万人马逼得普富卢节节败退,到普富卢再添一万铁骑击败五万人,再到张曼成、田楷、邹丹集结败军,佯败坑杀普富卢的五千骑兵,与此同时,太史慈与张燕带领一万骑兵突袭代郡,偷袭普富卢后方,连破八个部落、斩杀一万多人,还将包括普富卢一家老小在内的普富卢所属部落屠杀殆尽,整件事情算是进入了不死不休的阶段。

    此后普富卢彻底被激怒,集结代郡乌桓部落共五万铁骑,还请求蒲头出兵协助,攻打分别以张曼成田楷以及太史慈张燕为首的两个军队,只是张曼成等人也不笨,一旦蒲头出兵,便叫莫护跋那边九万人开始张罗辎重,做出准备行动的架势,以至于蒲头不敢轻举妄动。

    而普富卢即便有五万骑兵,说到底也是集结所有代郡乌桓部落的青壮年才有的数目,在张曼成与太史慈双方人马的牵制下,他根本没有得到多少胜利,甚至于后方诸多部落中剩下的老弱妇孺还屡屡被张燕、太史慈联合代郡几座城池中的义士偷袭暗杀,惹得他暴跳如雷,近几天更是有着什么都不管,只想着歼灭张曼成带领的步兵队伍的趋势。

    只是张曼成等人在太史慈的建议下耍了个小心机,以大义之名让邹丹骗开了雊瞀城门,在荀彧早就派人收集到雊瞀令的罪状后,他们斩杀雊瞀令,又用雊瞀佐吏骗开了当城城门,分兵成掎角之势,据城而守,弄得普富卢天天在城门下谩骂不已,说是要杀张曼成全家,却反被张曼成的鄙视挑衅弄得气晕了一次。

    会气晕过去,当然也包括全家性命身死殒命的原因,再加上普富卢指挥不当,以至于诸多部落老弱妇孺被屠,大失人心,也并非没有人起了异心,对普富卢颇有微词,才惹得普富卢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索性普富卢以与张曼成的血海深仇暂时镇住了部曲中的流言蜚语,只是一旦幽州局势稳下来,代郡乌桓的结局便可想而知了。便是还能留在代郡,只怕想要恢复也要数年的功夫,而这数年里,各自攻伐下自取灭亡,亦或被其他乌桓部落和鲜卑部落侵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张曼成等人打得漂亮,在这两个月中也死伤无数。

    原本的五万人如今折损到只剩三万人,还有一万多人身上带伤,其中五千人更是深受炎症和精神疾病的困扰,随时可能身死殒命。

    另外,那一万多人中,还有不少人深受伤寒困扰。

    自情报中的初步统计,这一战结束之后,如果不能及时调理,只怕那一万多人中有八千人都会死去,甚至还会波及更多的人。

    会有这么大的损失,倒也是这两个月代郡也时常下雨,随着秋意渐浓,冷热交替,伤口感染的可能性更大了,此外,暴雨中作战、长期在草原上长途跋涉而导致的身体虚弱、免疫力降低,也加大了伤口感染和染上风寒的可能性。

    这还不算继续作战下去可能损失的人员。

    当公孙瓒说起时,尾敦和张逸对于张曼成等人的气节倒也是十分佩服。

    只不过佩服之余,两人的神色也并非没有异常,黄巾军是怎么样的部队,两人心知肚明,此次随同田楷和邹丹长久作战,又是乌桓骑兵这种相对而言并不算弱的对手,等到战事结束,剩下的人将是一只铁血之师是可想而知的。

    更不要说,这两个月其实还有不少黄巾军在不断赶过去充当预备役,便是经历过几场战事退了出来,其精气神也绝对不是没有经历过任何战火的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公孙瓒自然能够猜出两人的想法,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倒是没有保留,直接坦言这帮人不归他管,还隐约说了几句有关张曼成到时候会带着这些人南下抗击董卓的想法。

    随后便也提到了各州局势。

    这两个月南边暴雨还在继续,冀州、青州、兖州共计十郡被淹,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即将成熟的粮草也损失惨重。

    听闻此事,还是在准备攻打董卓的关键时刻,惹得尾敦和张逸也眉头紧皱。

    此外,公孙瓒提及的便是哪州哪郡的人前去救灾,也有帮不上忙的继续朝着酸枣进发,在得知他在沮阳城后,还派人过来询问他去不去,只不过这些人想来也是从蓟县过来的,真正想要打听的无非便是幽州到底会鹿死谁手。

    这方面公孙瓒没有深入下去,尾敦张逸自然能听明白,也没多问,在得知袁绍韩馥非但不前来救援,反而南下赈灾之后,便问起了一直被留在冀州的鲜于辅那五千部曲身在何处。

    公孙瓒坦言不知道,在尾敦和张逸的追问下,只说似乎是北上了,进入涿县后就失踪了,尾敦和张逸便也皱眉不语。

    随后便闲聊一番,天色渐黑的时候,尾敦做了收尾,说是总的来说,这趟出来能够在公孙瓒口中打听到这些消息,对于憋了两个月的两人来说也是好事,然后行礼走人。

    然而在这几个时辰内,事实上张逸在提到战事时,还屡次提及了邹靖。

    作为刘虞手下擅长排兵布阵的邹靖,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尤其是幽州还处在这种极其混乱的状态下,邹靖加十万郡兵,绝对是一大助力,只是公孙瓒与尾敦也是屡次置若罔闻,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直到分别,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起过。

    到得双方分别,眼看着城门关闭,城头火把斑斑点点,感觉这一次小宴暗地里勾心斗角的杨凤忍不住问道:“蓟侯,他两是不是不能信啊?怎么不提咱们这边的事情,还有,黄巾军和黑山军在城池的事情你也……”

    公孙瓒笑了笑,“说什么?尾友直有五万郡兵,你信吗?”

    “啊?”

    “他说说而已,我也就听听罢了。我的话,他也一样……呵,我与刘伯安斗争了这么久,他二人岂会轻易信我?没到结局,又岂会不提防着我。”

    公孙瓒表情戏谑地摇了摇头,看着在郦定招手下过来收拢席子的几名士卒,负手望向东南面,眸光眯了眯,“你们说,德然死了没有?”

    郦定走过来,听到此事,急忙脸色一脸,“蓟侯,此事……”

    “我就随便问一句……哈哈哈,我也想他能活。”

    他打了个哈哈,扭身返回营地,眉宇之间却也微微拧紧起来,暗自嘀咕道:“可玄德毕竟是……封城了啊……”

    随后,起风了。

    大风席卷营地,帷幔、火光迎风鼓荡。

    公孙瓒扭身望望还在望着沮阳城的杨凤,大笑道:“杨校尉勿忧,尾友直并非浪得虚名。能得刘虞委以重任,自然实力不凡。我等不提,便是因为我等都是武将,随机应变的能力自然是有的。只待明日,明日,你便可见他开城救援。”

    “可你们……”

    “都说了啊,为了大汉。”公孙瓒又走回去,勾住杨凤的肩膀朝着营地走去,路过郦定时,还将郦定也搂了过来,“为了大汉,我便绝不能死……”

    杨凤恍然大悟,微微一笑,随后望望东南面,神色又是一敛,叹道:“但愿蓟县那里深明大义的人也多一些。这都好几个月没刘公子的消息了……”

    郦定点点头,神色担忧,“关统领也不知道会不会疯……”

    “行了,别理会这些了,吃饱喝足,睡个好觉,明日一早,我等当名垂青史了。”

    话语刚落,腼腆的笑声荡开来。

    随后不久,天,愈发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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