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郎将还请息怒。下官,下官也着实没料到……此事你竟毫不知情,要不然哪里敢冒犯了你呐。也幸好那些护卫技不如人……呵呵,让中郎将受惊了……不过,那卢子德也着实该死……呃,呵呵呵……事已至此,中郎将你只管问,下官定然知无不言。多有冒犯,多有冒犯呐……”
房间里有人笑得谄媚而尴尬,自窗缝间漏进来的月光只能勾勒出几道人影跪着的大概轮廓,看不到神色表情,然而便是如此,也致使刘备瞪着那些人,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怒。
他认识说话的男子,这位名叫左灵字灵神的男子看似小人言行,实则是董卓军中李傕账下司马,平日颇有筹谋,也受到董卓的赏识。
此次左灵会出现在这里,又没有在跟随刘和一同过来的朝廷使臣队列之中,显然是悄悄过来的。
而如今这番话,便也预示着左灵与卢俭勾结,将声东击西、遍地开花的事情做了下来,却唯独没有通知到他——至于左灵所说单单是卢俭藏了私心才没通知他,刘备还没蠢到听信这一面之词。
“左司马,这声‘中郎将’还真不敢当。”
刘备开口道:“刘某犹记得昔日离京之时,董相国对刘某多有肺腑之言,还扬言关中关西归他所管,关东由刘某一力做主。刘某在袁本初身边一直战战兢兢,唯恐误了相国的大事,可谓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他顿了顿,语调低沉,“未曾想,左司马来了幽州,也不招呼刘某一声。有了计策,也不让刘某帮着参详参详。更有甚者,今日不仅有心杀了刘某,还说刘某御下无方……”
左灵“中郎将误会,中郎将着实误会……”的辩解声中,刘备置若罔闻,“刘某愚钝,敢问可是董相国起了猜忌?若当真如此,不妨请左司马回去告诉董相国,明日刘某便将手下人马收拢回来,只要他一道手谕,刘某便上京负荆请罪,以表忠义之心。至于关东诸事,刘某也会退位让贤……嗯,刘某会上表相国,让左司马来幽州坐镇,监管各州动向,左司马以为如何?”
从闯到楼下干脆利落地连杀三人,及至因为双股剑和剑法被人认出来,又被左灵迎上来,刘备就一直一言不发,在沉默无语中将气势积蓄到了极点。
这是他进门第一次开口,语调平稳,还有些谦卑,但这份以退为进的言辞中暗藏的凌厉锋芒仍旧显露无疑。
“中郎将何出此言,着实折煞下官哟!此次当真是事出突然,下官、下官此行便是过来询问刘正为何还不走马上任,得知刘正来此,才匆匆赶来。下官也是今日方到啊,自卢二公子口中知晓此事后便过来看看热闹,未曾拜访,也是想等今夜事情一了,再对中郎将之计表以敬佩之情。未曾想中郎将……中郎将明察!”
模模糊糊中,左灵俯身拜倒下去,刘备心中暗骂一声“好一个知无不言”,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口,沉声道:“既然是子德胡作非为,左司马不巧卷入此事,刘某也无话可说。然则刘某有一事不明,左司马,你单是看个热闹,躲在一处便可,何至于还要在周围布下弓箭手,莫非是怕人图谋不轨?”
“这……下官便是因为去过涿县,怕刘正手下跟踪,素闻……”左灵正说着,楼梯口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有人快步上来,“左叔,左叔!你还在?荒唐,这都打上门来被杀了几个人了,还聊什么呐你!我方才看了几眼,你外边那几名手下没留住人,被人逃出去了啊!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啊。胡喜,你快去通知程伯端那些人,有什么意外去南边那个地窖,他们知道的……谁?!”
“左灵神!”刘备低喝一声,左灵急忙起身,拦住跑上来察觉到异常后拔刀的那人,“中郎将,下官……我等换个地方,下官从头与你说起,如何?”
“谁啊?怎么还跑出个中郎将来?”那上来的人声音有些稚嫩,口音刘备倒也听着耳熟,想了想,“李别,你既然来了,莫非我稚然兄也在此地?”
稚然是李傕的字,那年轻人闻言抽声道:“这声音,嘶……”左灵耳语一句,那年轻人恍然大悟,“啊,玄德叔!我家叔父忙着领兵,怎么可能擅离职守。玄德叔好久不见啊,你怎么在……这里?”
话语说到最后,名叫李别的年轻人似有所觉,明显语调弱了下来,刘备持剑起身,“稍后再与你叙旧。”
他起身冷哼一声,“左灵神,你可着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你的人连两个少年郎都留不住,还跑这里来当运筹帷幄之人!刘某真是羞于你为伍!”
他走到楼梯口,望望还跪着的几名左灵的随从,“还不起身!留在这里等死啊!”
不久之后,另一栋民宅的地窖内,灯火勾勒出三人的身影。
刘备望着跪在地上的左灵和李别,脸色难看。
左灵脸色颓丧,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别也低着头,不过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轻松,随后,倒也在刘备一声“到底怎么回事?”中,急忙绷起脸,面露愧疚之色。
“中郎将,下官罪该万死,此事……”
左灵一张消瘦黝黑的脸满是挣扎,见刘备冷着脸,坦言道:“当日消息传回雒阳,一听说刘虞那厮病危临死,文优公便料定幽州将有一乱。此事中郎将也当能料到,公孙瓒与刘虞有隙,中郎将本就参与过……”
刘备点头,负手望着一侧的油灯,心中暗自念叨一声“李儒李文优……”,眼眸之中火光闪烁不定。
“及至相国受不了那些腐儒的进言,允许刘和过来幽州,文优公便进谏董相国,想派人过来看看刘虞是否真的病危,若并非如此,便让我等暗藏蓟县,策应中郎将伺机而动。若当真如此,便将幽州一地尽数收入囊中。”
“收入囊中”这几个字让刘备心中一凛,表情也晦暗难明起来。
左灵继续道:“如今关东各地决议起兵造反,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收入囊中,自然不可能归于相国打理了。文优公左思右想,便选中了两人,其一,乃辽东太守公孙度。其二,便是、便是……”
“我?”见左灵点头,刘备沉声道:“所以,你等来此,见乌桓与刘正起了战事,子德又早有挑唆一众官吏谋害刘正、引起幽州混乱的想法,我又恰巧在此,便想顺手推舟,趁今夜刘正进了蓟县,将刘正与蓟县上下官吏一网打尽,也好刘某名正言顺地做主幽州?”
“然也。文优公早有提及,只要刘虞他们一死,届时各方县令、县长、郡守不肯依附公孙瓒,便唯有另立明主。袁绍如今虽有名声,但幽州人心离乱,未必会接纳他,其他名士,也非名正言顺。唯有中郎将你,你手握中兴剑,又久居幽州,受百姓爱戴,名声远播,还能以昔日情分说服公孙瓒停息兵戈。下官断言,只要程伯端鼎力支持,成为幽州牧那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左灵说到这里,李别脸上的愧疚顿时绷不住了,笑着抱拳道:“玄德叔,文优叔和左叔此计可是让我等享尽渔翁之利啊。你还想什么呢!小侄方才便是在刘虞那老匹夫的府门那边埋伏,见左叔迟迟不下令,才过来一看,既然你知道了,我等这便杀过去吧。有你坐镇,小侄与诸多兄弟必定气势如虹啊。刘虞一死,再有刘和他们身死殒命,嘿嘿,小侄也是立大功了吧?届时,还望玄德叔在我家叔父的信中美言啊……”
刘备不置可否,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还有,方才暗藏弓箭手之事……”
刘备说话间,左灵暗自拉扯了一下李别的袖子,随后拱手道:“实不相瞒,下官与刘和便是前后脚到的。前几日卢二公子早被程伯端引荐给一众蓟县官吏,下官也趁势加入其中,隐于一侧。及至今夜,卢二公子被程绪引荐给刘和,他们不便插手,也需要一个外人来冒充公孙度的人,下官便趁势来此坐镇。顺带着,还将手下百余兄弟安插其中。”
刘备深吸一口气,“所以说,今夜并非那些官吏谋害刘正之时,而是你要屠灭蓟县一众官吏的时候?”
“中郎将素来喜欢稳妥,又有与刘正私会一事,下官怕中郎将顾念旧情,更怕中郎将顾及百姓安危以至于妇人之仁,所以……”
左灵猛地叩首,掷地有声,“中郎将,箭已上弦,你便是还想叫人收手也来不及了。不若就此……”
这话说来好听,说到底还不是怕自己影响了大局,刘备心领神会,却也打断道:“谁说我要阻拦此事?”
这声反问,让左灵愣住,就见刘备半张被烛火照得颇为坚毅、明亮的脸上,嘴角勾起的笑容看着有些阴冷,“刘某妇人之仁?你见过?”
“下官多有冒犯……”
“无妨。只是你着实糊涂。此事若与我商量,何至于如此?”
刘备扭头望向燃烧的烛火,眼眸中也仿佛有一团大火熊熊燃烧,他语调舒缓道:“董相国手握中兴剑,我也手握中兴剑,刘正也中兴剑……我与刘正交好,得他归顺,不就是四剑合一,当天下归心?你本当问清楚我与刘正的前前后后再谋而后动。不过也罢,我与他终究没走到一起去。此事便不是不能做。只是……刘虞匹夫,死期将至,你让李贤侄再去涉险做什么?难不成他还会活过来?还是……”
他望向左灵,“你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表明他是装病?”
“州牧府戒备森严,下官倒是打听不了什么,只能以防万一……”
“一俟刘子相与一干佐吏身死,刘虞便是装病,也得真病了。区区将死朽木,理他作甚。为今之计,你更应该做的,是助我一臂之力,让我能在幽州牧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
左灵急忙拱手道:“下官愚钝,还请中郎将指点。”
“我伯珪兄手握重兵,如今破了蹋顿,亦是民心所向之时,兴许连那些黄巾军与黑山军都会归附。程伯端何人?竖儒耳,无兵无将,便是他巧舌如簧,能收拢一些民心,那又何用?手握兵权才是重中之重。”刘备谆谆善诱道:“一旦刘正与刘虞身死,我伯珪兄便是幽州当之无愧的第一强人。我拿什么抗衡?”
“这……”
左灵愣住,李别也恍然点头,“好像是这个道理啊!”
“你们将我与伯珪兄的关系想的太过想当然了。君不见,伯珪兄至今不来见我?连行踪都丝毫没有透露。此事,他不也是坐收渔翁之利?别说袁本初韩文节之流会帮我制衡他,便是他们真带兵来了,伯珪兄当真会怕?他与刘虞抗衡,可有在乎什么忠义名声?”
左灵神色大骇,抬袖摸着额头的冷汗,“还请中郎将……”
“借兵啊。既然你已经布局,今夜刘正、刘和之流皆会身死。如今要提防的,便是我伯珪兄了。如何提防?乌桓、鲜卑不是尚有兵马在侧?公孙度不是尚有兵马?若他们一来,伯珪兄还会有机可乘?”
“公孙度下官倒是有把握,只是……鲜卑乌桓皆非善类,如何能信?”
左灵一脸疑惑,刘备笑着过去扶起他与李别:“若我一人,他们自然不信,若公孙度出兵,他们就不会不帮忙。咱们的公孙太守,可是虎狼之人,勇略过人,如今已然降服了扶余、高丽句等国,兵锋早已指向乌桓与鲜卑东部。你以相国之命过去求兵,再许诺他封王之事。此事,还不手到擒来?”
左灵想了想,当即一脸惊喜地拱手道:“中郎将着实有神鬼之谋,下官不及远矣。如此的话,下官这便带人过去求援,”他望望李别,“李校尉便……”
“我方才已经打听过了,城门已经禁了,若想突围,还得李别带着人去……这样,你把余下的人都带上,再点火、散布一些谣言,从北城门走。万万不可去西城门,万一与在城外的轲比能遇到,那便真的功亏一篑。记得,无论如何,今夜一定要走,前去通知公孙度带兵前来刻不容缓啊。而蓟县这边,刘某向你保证,明日起,这城便要彻底封了,直至你领公孙度过来……”
最后的语调有些冷,左灵却一脸振奋地拱手道:“下官明白,那么这里就便交给中郎将了。”他将程绪留给他的令牌递交给刘备,说了几句暗号,随即与李别告辞。
刘备手握令牌,坐在地窖中许久,待得有人下来,他望着那名有些疑惑的大汉,笑道:“临阵换将,是极为不妥。不过左灵神才疏学浅,便由我刘备刘玄德取而代之了。”
那大汉愣了一愣,一边听着刘备的暗号,一边望向双股剑,随后一脸惊喜地刚要抱拳开口,刘备摆摆手,“刘政府邸,可攻破了?”
“刘涿郡,此事麻烦了。那刘季匡早有提防啊,与我等打得不相上下,守门的关羽更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鲜于督尉手下那些骑兵也有不少人参与进来了,我等兄弟陷入苦战,不知此事……”
“我此前粗粗一看,那些骑兵不是只有几十骑吗?”
刘备表情淡淡,翻转着令牌,那大汉迟疑道:“就怕还有人来……不是兄弟们不卖命,便是……拖的太久了。兄弟们死伤惨重啊,有些撑不住了。若当真要全力以赴,还得前去支会其余在各府中休息的兄弟。再多五百人,此事定然能成。”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
刘备点点头,颠了一下手中令牌,令牌翻转着亮起金属光泽,又落入手中,他握住令牌,起身道:“撤吧。”
“嗯?”那大汉一愣,刘备笑道:“府中人手一再缺失,是谁都会知道不正常了。既然不能攻破,不撤干什么?撤了吧,我等换个地方……”
“可我家主公早有指令……”
“令牌在我手中。”刘备脸色一敛,“再者,你可知左灵神去了何处?他替我去追查公孙度手下人马的下落了。今夜这事,我等被人利用了。如今你家主公尚有性命之危,再不换个面孔前去救援,此事就都让公孙度占便宜了!”
“你是说……”
“公孙度乃是一方太守,你以为与你一般只知杀戮,不动脑子?狡兔三窟呐兄弟,他早派人进来蓟县了。刘某一直不与你家主公接触,也是藏于一侧,有心引出他来。快撤,招呼各府兄弟,前去夷吾楼,准备救人吧。再不走,此事可回天乏力了。”
那大汉迟疑地望望刘备,刘备索性拿起双股剑,将令牌扔给那大汉,“言尽于此,刘某此刻便去护着刘使君,余下的场面,你们自己收拾吧。若诸位大人出了纰漏,恕刘某独木难支,不能照顾了。他日你焚香祭拜,记得替刘某也给他们烧一根香。”
他说着走上台阶,出了地窖望望头顶夜空。
今夜月明、星稀,将星却很亮。
他想着,然后忍不住嗤笑一声,其实他也不知道哪一颗是将星,反正……自己说了算嘛。
随后望望院子,心想接下来,就该赌张飞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了……
脚步迈开来,两道剑光如影随形,与他一同陷入黑暗之中。
第三三三章 兄与弟,剑与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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