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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零章 知己知彼

    毡帐外喧闹一片,人声鼎沸,毡房内的两人却是沉默不语,四目相对。

    浓郁的酒肉香气飘进来,糅杂着歌声乐器的欢快律动,丝毫影响不了轲比能与郁筑鞬的心情。

    两人一个板着脸,一个敛着容,都是神情肃穆,颇有针尖对麦芒的架势。

    轲比能长得虎背熊腰,极其魁梧,郁筑鞬也是少年老成,模样雄壮,两人站在毡帐外能够看到的地方,要不是郁筑鞬一直扬言要做轲比能的女婿,事实上很多族人都感觉二人仿佛父子一般。

    半晌后,轲比能沉声道:“你可知罪?”

    郁筑鞬不卑不亢道:“何罪之有?”

    轲比能气笑了,“我们如今在大汉的领土,是在幽州,他们是主人,我们是客人,主人请我们进门做客,做生意,还给我们吃的穿的,你觊觎主人家的东西,还杀人抢劫,还没有罪?往后我这毡帐,你是不是也不想进了?我还得防着你抢我的东西,谋我的命。”

    “我们都是鲜卑人,他们是汉人,如果依照大人的说法,我们就是一家人,他们就是邻居罢了。这个邻居很弱,我想抢就抢,想杀就杀,可到了家里,我绝不可能胡作非为。”

    郁筑鞬反驳道:“大人这话,是觉得郁筑鞬狼子野心,想要谋逆?如果真是如此,还请大人直言不讳,郁筑鞬虽然年轻,也知道分寸,我是真的敬重大人,可大人不容我,天下之大,自有人能容我。大人只消开口,郁筑鞬一定走得干脆利落,不会给大人带来任何麻烦。”

    轲比能眉头一皱,那微眯的眼睛如同狼顾鸢视一般凌厉,“你在威胁我?”

    郁筑鞬不怕智郁筑鞬,对轲比能却是发自内心的敬畏,一看轲比能生气,那张被刘正打得伤痕累累的脸立刻微微肌肉战栗,口中固执道:“智郁筑鞬叔父也说过这种话。可是大人,如今是他们杀我的人,方才那场战斗,大人的大帅、兄弟,还成全了他刘正的名声,扫了自己人的面子。如果大人连自己人的利益都照顾不了,人心必然要散,不如大家好聚好散。”

    轲比能脸色极其阴沉,目光杀意凛然,“是不是我太过仁慈,让你们觉得在我身边,就可以胡作非为?”

    郁筑鞬眼神躲闪,心虚道:“就我一个,部落的人都听我的,其他人我不知道……”

    轲比能深深地看了眼郁筑鞬,“我说的就是你们部落,你郁筑鞬部落的所有人!别以为你爹和几位兄长死在战场中,你就可以胆大妄为了。死在战场上的人多得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抗命不遵,那还要我干什么?你们推崇我,奉我为大人,是因为我好欺负?可以任你们摆布?那好!我不当这个大人了,你们找别人去!”

    轲比能扭身走向门口,郁筑鞬慌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轲比能说这种退位让贤的丧气话,如果轲比能真的不做大人,他能够想象鲜卑中部所有部落会让东、西部的诸多部落如何欺凌。

    三方可都是结了仇的,轲比能一旦离开,还是因为被他气的,可想而知,他会变成众矢之的,被亲善轲比能的族人报复,甚至东、西两部表面看重他,背地里也不敢对他这种不服管教的人太过亲近。

    这个罪责他担不起,也不想担,再加上他以往还自诩轲比能的女婿,对其他两族的人来说就是个可以折辱轲比能的突破口,除非他往后谄媚他人,又或者出生入死建立战功,要不然,他们部落怎么可能被人器重?

    可他弯不下腰去谄媚,建功立业的机会又不多……

    而且,轲比能算是鲜卑东中西三部中最好的大人了,郁筑鞬也舍不得,可他还是觉得轲比能或许只是说说而已,直到轲比能走到门口大喊道:“苴罗侯!叫大家都散了!让他们回去鲜卑,你我不回了!从今以后,这大人我不当了!”

    靠近门外的喧哗声突然小了下来,苴罗侯、莫护跋等人的脸上浮现错愕荒诞的表情,随后那错愕荒诞的表情仿佛瘟疫一般,在整个营地蔓延,人声也自帅帐为圆心,随着荒诞表情的蔓延小了下来、渐渐沉寂。

    营地里安静一片,就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所有人扭头望着这边,保持着姿势,那份骤然寂静下来的诡异让苴罗侯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轲比能大喊道:“等什么,收拾东西……”

    “吃你们的!”

    郁筑鞬回过神,一把拉住轲比能,急急忙忙拉下门幔,将轲比能拉了进来,“大人恕罪,郁筑鞬知错,大人恕罪……”

    ……

    “都吃都吃!”

    毡帐外,见苴罗侯醉醺醺的反应不过来,莫护跋抬手喊了一声。

    众人装模作样地说着话,表情却大多凝重,不少人还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目光望向刘正有些敌意,莫护跋将苴罗侯拉着坐下,有些尴尬地朝刘正敬酒道:“刘公子,喝酒喝酒。”

    “这酒怎么喝?虽然你家大人那话我听不懂,可大家的神色,呵,要不我等……”

    那些鲜卑人的表情,明显是将轲比能的“退位让贤”怪罪到刘正的头上,刘正听不懂却也感受到了敌意。

    他望了眼若有所思的卢植,正准备站起来,琐奴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刘公子说的什么话……嗝,吃了这只羊腿。大人便是玩笑,做不得真。以往在我等面前发牢骚也经常说……嗝,不过似乎也有四五年不曾说起了,这么生气地当着大家的面,还是头一遭。”

    智郁筑鞬连连点头,翻转着篝火上的烤全羊,拿刀割下一块,用皮革裹着交到关羽手里,“对啊,是郁筑鞬气的,子干公、刘公子,你们安心坐着。方才郁筑鞬必然是服软了。等他们处理完了,便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了。”

    卢植借着喝酒掩饰,给了刘正一个眼神,随后又拉着太史慈问起雒阳与辽东的情况。

    ……

    一阵好言相劝,轲比能终于屈服地坐到胡床上,郁筑鞬一脸紧张道:“大人,我便是不懂事,往后你多教导,若我犯了错,直接打就可以了。这种糊涂话,万万说不得。”

    轲比能冷哼一声,“我可不敢打你,一言不合就要走。”

    郁筑鞬脸庞火辣辣的,干笑点头道:“是,杀人抢劫是不好,与你的想法又是南辕北辙。可已经犯了错,你总不能叫我去见汉人官员投案自首吧?再者,部落族人我也要有个交代。他们因我而死,因我而伤,我就算是为了他们,还有亡故的父兄,也不能毁了部落的名声与威信。”

    郁筑鞬的父亲死在跟随檀石槐侵略汉地的战场上,两个兄长也死在与蒲头、步度根的对抗中,轲比能想着郁筑鞬部落昔日的辉煌,如今因为战乱的人员凋敝,也不由心软,脸色柔和了一些,“少年意气。你以为这般坚持,就能逃得过惩罚了?大祭在即,还出了这种事情,你已经给你们部落丢人了。”

    “素利、公孙度,亦或蒲头……对,你讨好了他们,是左右逢源,还杀了汉人,丝毫不惧,很有鲜卑诸位前辈的风范。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还要杀人,对得起我吗?你又是我的人,你结交外人再好,却偏偏违背了我的意思。你这便是包藏祸心。”

    “设计杀人,还让人倒戈一击杀了不少人,便是丢你自己的脸。真投靠了蒲头、素利他们,会给人怎样的看法?还这个邻居很弱,要顾及族人的想法……有本事单挑杀了刘正,没本事就乖乖认罚!就知道窝里横!”

    这番话中多半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那句“窝里横”更是让郁筑鞬心中一暖,想起之前刘正与关羽、莫护跋六人对打,他虽然没看见,但听着莫护跋等人的恭维,也知道刘正虽然且战且退,却是真的能够和他们六人抗衡,他之前就被刘正一拳击倒,就更不用说了,顿时干笑道:“郁筑鞬知错,还请大人明示。”

    轲比能沉吟道:“为今之计,你只有讨好了刘正、卢植,才算能够真正了却此事,如若不然,谁都帮不了你。”

    郁筑鞬脸色一滞,又怕轲比能又要撂挑子不干了,“怎么讨好?我已经把他们得罪狠了,人也打了,货也抢了,部落的人还跟他们结了仇。要不然……大人安排,我配合便好。”

    轲比能目光一凛,“回去集结部落族人,男女不论,老人小孩寄养到我的部落来,其余人,包括尚在鲜卑的,通通到沮阳集合,带上你们的所有物资,准备投靠刘正。”

    郁筑鞬慌张道:“大人,这……”

    轲比能寒声道:“你觉得我在跟你商量?”

    那表情已经不同方才的气愤,冷冰冰的却有着睥睨一切的威势,郁筑鞬急忙跪下,心神不宁道:“大人方才就是在逼我认罚?”

    “不罚怎么办?你惹出来的祸事,要让我们所有人来承担?三大部落,我们中部是对汉人最亲善的,原本便是与其他两个部落有战事,我们部落中相对弱的几个部落躲到幽州来,大家还能休养生息几年,与汉人互通有无,也能逐渐强盛起来。”

    轲比能望了眼门幔,“可如今呢?就因为你,要让我们和汉人开战?公孙瓒可早就等着打仗了,蒲头、素利、弥加,乃至于乌桓、南匈奴,也等着我们内乱、外战,乘隙获利。内忧外患,总要壮士断腕。”

    他顿了顿,眉头紧皱,“你既然送上门去给刘正便宜行事,总要替我挡一挡。”

    轲比能这一次对刘正的直呼其名,终于让郁筑鞬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他心系部落利益,急忙问道:“可是大人,举族投靠刘正,我们算什么?这根本不可能。便是你我发号施令,族人也不会听。更何况……”

    轲比能摇头沉声道:“投靠刘正,便是让你们随他南下抵抗董卓,并非是让你们脱离鲜卑。你们依旧算是我的人,这一次便是代表我,与刘正结盟,一同代表刘伯安前往中原腹地平定反贼。只是物资、装备,统统你们部落自给自足罢了。”

    郁筑鞬满脸惊愕,想了想,迟疑道:“大人,南匈奴羌渠被害之乱,便是因为汉庭屡屡征召。我等此前帮邹靖去了一次凉州,如今再随刘正南下,往后大人就不怕……”

    轲比能斜视一眼,“你不用拿南匈奴的事例吓我。是不是不乐意?”

    郁筑鞬坦言道:“我等过去,孤立无援,刘正与我本就有仇,那田约又成了他的手下,公孙瓒又是他的同门。他们要是沆瀣一气,随便找个借口谋害,消息可未必传得过来。那时,我等就被当成抄略大汉的反贼,被他们都杀了立功了。”

    “你只要管束手下,我能保证刘正绝不敢轻举妄动。他就算敢动,刘伯安也会让人保你。”

    轲比能又望了眼门幔,凝眉道:“郁筑鞬,凡事有利有弊,你好好想一想,跟着刘正,你们能不能学到新的东西?”

    郁筑鞬愣了愣,“新的东西?”

    “刘正很强,那一身武艺不同凡响,而他手下的兵马,比起白马义从也不遑多让。就连我,一开始也以为他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从没想过这就是个误会,他的人,真的纪律严明到了这种程度。”

    轲比能拍了拍郁筑鞬的肩膀,“还有他的人脉,身份……这样的人物,你帮他,其实就是在帮自己。等你回来,你知道你会有多强吗?”

    郁筑鞬呐呐道:“富贵险中求吗?”

    “富贵?”

    轲比能笑了笑,摇摇头,突然正色道:“这不是富贵,要只是富贵,你已经有了。我的子女还小,等你娶了我的长女,就需要像莫护跋一样照顾族内,你看看他的部落,他的财富,就算是汉人之中,除了那些顶尖的富商,其余人不一定比得过。”

    郁筑鞬愣愣的目光中,轲比能目光微眯,脸色肃然道:“这是你我的人生。”

    郁筑鞬像是突然被电了一下,全身毛孔舒张开来,血液隐隐沸腾,心跳加速,“人生?”

    “大好男儿,岂能限于这眼前的风景、财富?我们羸弱,所以要守,要合纵连横,步步为营,稳中求胜。我们如果强盛了,就要做出一番大事来。鲜卑分裂,那便让他合起来,乌桓降汉,那就让他降我们。丁零闹腾,那就将他征服,大汉地大物博,那就将他……”

    轲比能说到这里,不由望了眼门幔,“总有一天,大汉也会弱的……而且,我有预感,这一次就是这样一个时机。”

    他捏了下郁筑鞬紧绷的脸,“可我们总要熟悉他们的土地。没有人真真正正地踏入过腹地,无拘无束地对比着地图去了解大汉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面城墙。既然你有这个机会,那么,为什么不尝试着多了解他们?”

    郁筑鞬感觉胸腔内有一股火在燃烧,激动道:“大人,郁筑鞬万死不辞!”

    “不用你死,记住,你的族人都死了,你也不能死,我等着把女儿许配给你……方才那一喊,卢植、刘正必然会认为我真的亲汉了——不,其实我是真的在亲善汉民,认认真真想要和他们处好关系……可,世道总会变的,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将那些反对我亲善汉民的部落赶出去?因为他们现在没用,不代表未来没用,我活着的时候没用,不代表我死了之后仍旧没用。”

    轲比能拍了拍郁筑鞬的后脑勺,脑袋凑过去,脑门与郁筑鞬的脑门抵在一起,目光对上郁筑鞬的眼睛,锐利无比,“送你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郁筑鞬咬着牙,目光同样锐利,脸色潮红地回道:“卧薪尝胆,否极泰来!”

    暖风一吹,门幔微微一荡,一缕阳光洒进来,红得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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