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晴朗,八十余人的队伍在官道上前行。
荀攸坐在马车上向张机说着老太公的一番劝诫,说到刘正与陈镇和解又起了冲突的时候,两人望望后方马车上偶尔帘子抖动显露出来的躺在马车上的身影,神色都颇为无奈。
说起来,刘正打陈镇,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但刘正真要说没有过错,也并非如此。
当时老太公就在场,后生晚辈若是有什么说错,确实如陈镇所言,可以由老太公指点教训,而刘正的冲动,明显也没有给老太公面子。
何况刘正前脚刚和解,后脚就翻脸无情,暴力解决,给人的印象绝对不好。
饶是荀攸张机,此时也对刘正的品性颇为无奈。
但两人也并非寻常的个性,此时换个角度,从刘正偏袒方雪的过激行为来看,倒也可以说刘正对于自己人颇为袒护。
这时候张机说起这个角度,又抱怨了一番张老太公对方雪的冷落,表示刘正不给老太公面子情有可原,荀攸便也笑笑,他当然想过这些,但这些话不好从他嘴里说出来,现在这七八十人张府门客只怕对他也有所戒备,刘正又是这样的个性,他只能保持沉默,至少要给人感觉他与刘正并非那么亲密。
随后听着旁人议论着天下大势,说着卜己失踪,青、豫、徐三州一带的蛾贼在波才的带领下与皇甫嵩打得难解难分,两人便也没有开口,扭头望望前行的方向,心中也有些紧张起来。
不过荀攸心中倒是还想着张家聚和陈镇。
他往年曾经看透过很多人,也用这方面的能力做成过不大不小的几件事情,以至于旁人都说他看人极准,此时他倒是不想认同这个观点,因为他总觉得那陈镇在受到这样的侮辱后,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虽然针对他荀家子弟的可能性很小,但在那样的情况下,陈镇还敢对刘正大呼小叫……
想过之后,他还是抛开了那些念头,倒也不是说事不关己,只是老太公绝对也是明眼人,想来也会做出一些针对性的安排,何况他此时更应该考虑的,还是怎么处理宛城的事情了。
毕竟,刘公子那品性……着实让人担忧啊。
……
距离宛城几十里外的大营之中,昨夜一场雷雨,虽说来去很快,今日又有烈阳曝晒,但此时地面仍旧泥泞,环境很差,又是中元,整个大营的气氛总体上来说并不高亢。
当然气势低落的原因还有很多,譬如张曼成归来,五更天带着数万宛城蛾贼攻打了一波大营,数千人在此战中丧命,对方还逃之夭夭,临行前更是留下“某家只要招安!连这个结果都不能给我等?一定要大家鱼死网破?!”的话语,而朱中郎将便是察觉到对方那样“不给招安就破罐破摔”的决心,至今还在坚持剿灭宛城蛾贼。
此外,粮草辎重在此战中被烧了几批,方才更是传来粮道被劫的消息,杂七杂八的事情交杂在一起,营中的氛围着实低迷到了一定程度。
在这样的氛围下,卢节关羽的情绪就更糟糕了。
昨夜两人抵达营帐,至今没有见到朱中郎将,甚至连营中几位重要的将领都没有见到一面,只有一个负伤养病的佐军司马陪着他们,可见朱中郎将对他们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卢节表明身份而得到重视。
而刚刚那佐军司马更是带过来朱儁心腹、别部司马张超身死的消息,其中虽说没有过多言明刘正等人的情况,但对方还是说了村落侥幸受到张曼成庇护才幸免于难,话语之中试探的意味浓郁,两人急忙解释,虽说卢节因为不太了解情况也不敢胡言乱语,但关羽还是言辞过激地说出用项上人头担保自家大哥不会造反之类的话,对方便也答应向朱儁传达这个态度,但之后对面就了无音讯,连那个佐军司马都没有过来了。
之后的几个时辰,宛城方面赵弘又来叫了几次阵,据说对方心情很差,一改往日保守的打法,变得悍不畏死,拼着受伤连斩朝廷军数名大将,还带兵冲锋了一阵,险死还生,最后还是张曼成带兵出城援救,才被带回了城。
关羽卢节也去看了一次,那赵弘的身手在军中多有谣传乃是万人敌之类的人物,但关羽真的感觉不到对方的悍勇,脑袋里一直存着对方很好杀的想法,只是想要出战的想法才说出来,就被卢节否定。
卢节倒也知道关羽这时拼着命想要立功,多半是想为刘正的事情出分力,但军中毕竟不是他们可以做主的,虽说关羽此前在故安也算闯下凶名,可朱儁既然不见,这时候关羽想要出战的想法自然也不可能被朱儁认同——朱儁显然是要将他们当成透明人先冷落一段时间。
这样的情况下,卢节慎重以待,唯恐关羽一个人就擅自出战去找赵弘单挑。
毕竟其中牵扯甚多,稍有不慎甚至没立功劳,还有动摇军心的罪名加身,何况军中能人颇多,自诩万人敌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这样贸然过去请战,像是觉得军中无人一般,总会加深旁人的敌意。
更何况,卢节还在那佐军司马口中听到过一些告诫,那佐军司马提到过关羽此前在冀州殴打一位王将军的事情,据说这军中有几个军官是那王将军好友,颇有为王将军出头的想法,这时候他们本就有麻烦,自然能躲就躲,哪里还敢让关羽去做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及至申正,两人呆在营帐中无聊得近乎发慌。
尤其是关羽那张红脸面沉如水,抱刀思考,卢节看在眼里就更加不好过了。
而卢节坐立不安的态度,实际上才是关羽脸色阴沉的原因。
某一刻,关羽终于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不行!子章兄,关某还是得过去一趟……大哥那边勾结张曼成的消息传过来,想来朱中郎将也会召集人讨论。如今因为大哥在令尊营中的那番作为,许是会让一些幕僚将军有些闲言碎语,关某不能坐视不理。”
“可我等不过白身,他们既然不愿意,你难不成要硬闯?”
“总会有办法!大不了……关某长跪不起。”
“长跪不起有用吗?如此胡闹,徒增朱中郎将厌烦罢了。”
这样的讨论其实之前已经有过了,此时卢节只能不厌其烦地劝道:“云长,你便再忍忍。造反是大事,朱中郎将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再者,德然也绝对不会任凭此污名缠身,许是如今已经在路上了。再忍忍。”
“等大哥过来,只怕朱中郎将耳边风都听完了。此时军中风言风语不断,都对几个月的战事失去耐心,对朱中郎将也颇有微词,若是朱中郎将心烦气躁,带上一点偏见,只怕大哥他……”
关羽欲言又止,面色阴沉,“我等连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去找那佐军司马总可以吧?”
“那毕竟是佐军司马,并非普通的伍长,岂是你想见就见?”
卢节劝道,“如今我等在此,便是质子,也算让朱中郎将明白我等问心无愧。云长,你若太过急躁,反而不美。”
“可……”
关羽正要开口,营帐外突然响起铠甲声,没多久,名叫孙坚的佐军司马瘸着腿进来,见关羽持刀站在帷幔内,察言观色了一下,年近三十颇为宽厚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云长兄又想去见朱中郎将?”
关羽心急道:“文台兄,朱中郎将那里可有消息?”
卢节还要劝说关羽慎重一点,就见孙坚点头道:“是有消息,他要见你。”
卢节关羽一怔,随即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就听孙坚补充道:“不过朱中郎将只说见你。还要我向卢大公子问好。”
“就云长前去?”
孙坚点头,卢节怔了怔,“朱世伯可还说过些什么?”
“并无其他了。”
孙坚摇摇头,回味着这声“世伯”,想着军中无父子,随后掀开帷幔朝着关羽偏了偏头,关羽倒是没想到朱儁终于肯见他,而且只见他,这时有些无措地望了望青龙偃月刀,便见孙坚突然握住他持刀的手,似有深意地握了握,“云长兄,还请勿要耽搁。”
这佐军司马一番接触下来,为人还算豁达,绝无害人之心,关羽便也深吸了一口气,捏着刀点头跟着孙坚到了帅帐门外。
帐外两侧有宿卫拦住,还要卸掉关羽的刀,帅帐内传来浑厚的声音,“无妨,有文台之勇,便是负伤都足以应对,让那壮士进来。”
那态度还算和善,却又似乎代表着出声之人的底气,关羽捉摸不透,跟着孙坚进了营帐,却也有些意外地瞥了眼孙坚,倒是没想到此人的武艺似乎颇为不凡,而且深得朱儁看重……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没有被忽视?
朱儁正跪坐在床榻上翻着竹简,举手投足倒像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并没有因为今日军中的流言蜚语受到侵扰。
孙坚引着关羽见过朱儁,随后笑着朝朱儁谦虚几句,朱儁便也笑着扭头,“文台勇冠三军,何以自谦?”
“云长兄如今威震华夏,末将岂敢班门弄斧?”
孙坚笑了笑,言外之意倒也直截了当地将关羽引到话题之中,以免朱儁打着官腔冷落关羽以作敲打。
朱儁自然明白这个意思,拿着竹简指了指孙坚,莞尔一笑,“早知道便不让你看这几卷竹简了。”
“只怕中郎将要末将招待卢大公子与云长兄,也是知道末将性子宽厚吧?”
这善意孰先孰后到底还是说给关羽听的,孙坚说完又抱拳笑道:“末将斗胆,可否旁听?”
“这便是维护之意了?”
见孙坚笑而不语,朱儁又笑了笑,抬手指了指一侧,随后朝默不作声的关羽打量过去,他看了半晌,抬了抬手中的竹简,“关羽关长生,河东解县人。杀人逃亡数年之久……”
关羽一张红脸徒然一变,“嗵!”地跪下,“草民……”
“呵,自投罗网咯!”
朱儁也不听关羽解释,朝着孙坚笑起来,看着关羽磕头在地,莞尔道:“能得你这万人敌畏惧,老夫还真是受宠若惊啊。你不用如此,老夫若真要杀你,何需让你过来,叫几个人过去处置,不过片刻功夫的事情。”
关羽谢恩,却也没有放松,仍旧跪着磕头在地。
朱儁摇头笑道:“你也别急着谢我。老夫可未必会如你的意……这份竹简,实则早在几月前,就在老夫的手中了……子干兄想着维护他弟子,倒也没有论功行赏,却是在想为你们这七个奇人争些功劳。此事老夫尚有一丝话语权,于是便也在权衡。如今这想法倒是定下来了。”
他正了正色,“关长生……哦,关云长。老夫要让你做佐军司马,从今往后,跟着老夫报效朝廷,再不管那刘正,你意下如何?”
第一七三章 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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