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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舟楫

    “毋忌,你不能背叛希腊……”

    下午的辩论后,毋忌脑海里不断回想起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扶苏,端着带血的长剑刺向那名美丽的妃子,悲伤而残忍。

    他厌恶,却无可奈何。这是秦国,哪怕他是白狄大人的学生,没有符、传也寸步难行。他最多只能像现在这样,去找一家酒肆喝得半醉,以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这种身份带来的烦恼。

    咸阳被焚,酒肆、食肆只能在渭水沿岸一字铺开,每一家酒肆都是满的。毋忌正要让御手驾车返回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子忌兄……”

    一辆戎车停在数丈外,车上是一位头戴鹖冠、身着齐衰麻衣的秦军之率。相貌很熟悉,但毋忌想不出此人是谁。此人车驾最后走近,隔着数尺说道:“郢都一别,子忌忘夏阳否?”

    “你、你怎会是……”毋忌看着这副打扮的夏阳,一时无法接受。他记得夏阳是韩国商人,这怎么又变成了秦军将率。

    “一言难尽,然流水未改。昔日子忌所言海外风物,犹记于心,请至府中一叙。”在郢都时,郢都的著名人物夏阳都认得,与毋忌结交一半是因为命令一半是出自好奇。

    既是故交,又不想返回宫室,毋忌也不推辞,让御手跟着夏阳的车驾。夏阳宅邸是在渭北,咸阳大火,但风自东南,故而东南角仍有少部分宅邸留存,夏阳的宅邸就在此处。毋忌越来越觉得奇特,东城是秦国贵人所居,夏阳这样的韩国商即便立有军功也不该住在这种地方,入宅时其家宰喊他‘右庶长’,这可是秦国第十一等爵,难道夏阳杀了几十个楚军士兵?

    带着疑惑,主客入席开始饮酒,毋忌才道:“不知右庶长所谓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不是客套,而是真的一言难尽。赵政返回军中,当即赐爵景骅为驷车庶长,赐齐褐为大上造,赐他为右庶长。驷车庶长为十七等爵,越过大庶长就是关内侯,不可谓不优厚。但景骅确实救了赵政、救了大秦,这样的封赏并不为过。

    夏阳恰逢其会,封了一个右庶长,极其幸运。不过有幸运就有不幸,他返回自家宅邸时,只看到了一片焦土。妻子和女儿不见所终,想来已经被烧死。

    “荆人暴虐,纵火焚城死庶民巨万,夏阳此生必灭荆国。”带着哭意,夏阳咬牙切齿的道。

    “我闻大火乃墨家乱徒所纵……”毋忌不自觉相劝。

    “大谬!墨家与敌俱焚时,咸阳已经烧了一日一夜,我妻、我女……”夏阳额头青筋暴起,怒视着毋忌,似乎毋忌已经变成了纵火的荆人侯谍。

    刚刚与老师争辩了一场,遇到昔日郢都故友本来欣喜,没想到这位曾经对秦国有所非议的故友因为仇恨,变得毫无理智的仇恨楚国。他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喝酒。

    先秦的酒多是糯性黍酒或者果酒。酒酿熟后,酒与酒糟混在一起,酒质浑浊浓稠,细米粉和空谷壳浮于液面,轻白如蚁如蛆。这样的酒直接入口口感不好,也不爽滑,故需滤酒。

    诗云:‘伐木许许,酾酒有藇。’酾,就是滤酒用的竹筐,这是在北方,在南方,尤其是在楚国,滤酒不是用酾,而是用苞茅。苞茅两侧有刺,这些毛刺能粘附酒糟,叶子本身又带有特殊的芳香,滤过之后酒也带上了这种香气,毋忌喝的就是这种香茅酒。

    同样的香茅酒倒在熊荆的酒爵里,这是新采的苞茅,新酿的清酒。

    五齐而三酒,有事而饮曰事酒,无事而饮曰昔酒,祭祀后饮曰清酒。既是清酒,就要冬酿夏熟,三重而成酒,但迫不及待的楚人不到三个月就酿好了酒,缩(滤)酒后急急祭祖,以告知先祖先君,后世子孙夺回了旧郢,又可以用苞茅滤酒了。

    “爽!”一爵清酒饮完,熊荆大喊一声。他倒不是因为清酒好喝,而是因为自己年底就要加冠成人,加冠后就要完婚。现在在楚宫,有人防贼一样防着他,与芈玹什么也不能干。

    ‘爽’字是人左右腋下夹着火,意为明,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败坏、失误。群臣不清楚大王为何要说‘爽’,但大王说‘爽’就是‘爽’,燕朝内群臣附和,一时全是呼‘爽’之声。

    “大楚赫赫,拔咸阳、败秦军,天下为之震,此大王之英明也。”箴尹子莫当仁不让的出列。“今之天下,楚强而秦弱,臣以为大王当称帝,如此……”

    到底是文人,又是王党,子莫巴不得熊荆称帝。淖狡等人想着出列驳斥时,熊荆道:“谬!拔咸阳乃工匠、工卒、炮卒之功,败秦军仗诸氏、誉士、甲士之勇,不佞因何称帝?”

    子莫马屁拍在脚上,一时脸红,不想他太难堪的昭黍出言辩解,“臣闻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为而弗持,成功而弗居,大王乃圣王也。”

    昭黍说的熊荆一阵心动,心里舒坦。他还是不受,恭敬地揖向宋玉和孔谦,道:“此太傅之功也。”

    马屁全部挪移到宋玉和孔谦身上,两人忍不住笑,一时间群臣纷纷举爵为太傅寿,两人遂笑得合不拢嘴。

    酒桌上互相拍马那是常态,但拍着拍着也会让人厌烦。再说现在远未到庆功的时候,关中秦军仍在不断集结,李信四十万人在方城外虎视眈眈,王剪日夜攻邯郸不止。而楚国的盟友,齐国根本靠不住,魏国靠得住了,十万大军却已尽墨。还有就是项燕,项燕死了,独当一面的统帅本来就少,他之后也就只有斗于雉、淖狡能撑得住场面。

    飨宴欢畅,散宴后却是一片冷清。军事会议就在燕朝里召开,这次要讨论的主要是西进诸事。

    “……以今计之,当在九月之前溯汉水而上。”郦且宠辱不惊,眼里总带着血丝。“九月之后汉水水少,关中又收粟,若王剪拔下邯郸,彼必攻我也。”

    “赵使哭诉几次,请我军救赵。”靳以已经是太宰,廉舆每次都找他哭诉。

    “赵国无可救。”淖狡无奈。这个问题他和郦且讨论了许多次。楚军一救赵,关中秦军、李信秦军就会猛扑上来。不光伐楚,还将伐魏。“唯有以舟楫将赵王、赵人运至郢都。”

    “舟楫不足也。”输运司鄂焯提醒。“邯郸军民有四、五十万之众……”

    郢都邯郸相隔千里,直接运输是不可能的。想到以前运输敖仓之粟,熊荆道,“可否先运至齐国,而后再运至郢都?”

    “臣得知,齐人与秦早有勾连。”勿畀我道。“秦使王敖虽逐出临淄,然未离齐国。”

    “赵国将灭,唇亡齿寒,齐人何以如此?”熊荆不悦道。如果说齐国那次诈败贿秦是担心战后楚国一家独大,那现在秦国不过是大败了一次,依然是天下第一强国,他想不通齐人为何还要站在秦国那边。

    “大王有所不知,齐人惧秦也。”勿畀我道。“今秦国仍是天下之霸,赵国将亡,齐人惧秦更甚。赵人由齐过境,其俱秦人怒而问罪,定当不听。大王若弗信,可一试。”

    “当若何?”熊荆不负责想办法,他只负责指出哪些问题。

    几个臣子相顾之后揖道:“既救邯郸,运人仅可一次。一次之后再运,人心乱矣。”

    敖仓运粟可以分批多次,但敖仓运粟的前提是楚军死死守住了敖仓。邯郸不同,邯郸一旦运人离城,士气就会大跌,甚至发生内乱。熊荆明白这个意思,他问道:“若只运一次,可运人几何?”

    “若齐人舟楫……”鄂焯一开口就被熊荆打断,他道:“齐人不算。”

    “若不算齐人舟楫,仅楚魏两国舟楫……”鄂焯眼睛瞄向左上方,好半天才道,“今有两桨中翼战舟,故空置大翼五百余艘,此可运十万人;旧式战舟尚有五百艘,可运三万人;若旧郢、南阳可就地征粟,尚余千艘庶民舟楫,此可运五万人,此十八万人也。”

    “仅十八万人?”熊荆只觉得十八万人太少太少。

    “非也。我军必要派出士卒以接应赵人,舟上当有欋手、舟人,或十五万矣。”鄂焯补充道。

    熊荆觉得十八万人太少,实际的数字更少。多运出一个赵人,日后就多一份抗秦的力量。鄂焯知道这个道理,他紧接着道:“若能迟滞十月,风起东北,海舟亦可逆河而上。每艘海舟若运四百人,此可运三万余人。”

    鄂焯居然把海舟也算进去了,那是真没有舟楫了。他再道:“魏人有舟楫七百余艘,或可运四万人,此二十二万矣。”

    “渔舟为何不算?”熊荆想起了渔舟,平时打渔,现在总可运人吧。

    “渔舟乃齐国之物,舟人也皆是齐人。”鄂焯道。

    “若以渔舟运人,能运几何?”熊荆问道,他只想把邯郸城内的人全运出来。

    “渔舟有一千七百余艘,可运二十万人,”渔舟载重十吨,一艘运一百二十人,这就有二十万人。“然渔舟全在齐国,舟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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