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怒骂能消解一些恨意,可对这些人越想就是越恨。看着铜鼎里的水开始沸腾,他脑子里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以后游士前来献策献计,就不要砍一条腿两条腿了,直接找个大鼎装上温水,然后把人塞里面,从他开口说话开始煮。
其计可行,灭火赏赐;其计不可行,直接煮烂了喂狗。为求富贵,熊荆相信会无数游士蜂拥而来,但是要连续煮死几十人上百人,那就没人敢来献计献策了。
想到这里他终于笑起。以前他就厌恶嘴里喊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这哪里是儒生,这根本就是掮客。
掮客的本质是忽悠别人的钱财和资源,实现自己的梦想。嘴炮是不要本钱的,喊喊还很过瘾,可投入其中的资源却是实打实的。这些资源是谁的?君王的、贵族的。游士的计策,绝大多数段时间都见效,长时间则失效。
游士如此,更可怕的是孟子那样的黄左。游士献计献策,黄左洗心洗脑。比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芈姓、赢姓、姬姓、姜姓、妫姓……,天下诸姓用血换来的土地和城邑,凭什么一句话就给了庶民?任何事情都要有代价,他们的代价在哪?如果庶民是殷人,那他们就是战俘,战俘即奴隶,奴隶凭什么提出要求?如果他们不是殷人,正是周人率领的诸侯联军从殷人那里解救了他们的祖先,他们才没有牲口般的被殷人吃掉,他们有什么权利提出要求?
游士的献计献策很好提防,黄左洗心洗脑极难设备。精明如盎格鲁撒克逊人最后也着了类似的道,在白左的忽悠下牺牲本民族的精英去完成他们世界大同的理想。
当世界上的强权消灭的差不多了,却通过全球化抛弃此前流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流下铁锈地带。全球化不成,反向操作,再树强敌,又下铁幕,以打垮最后几个强权。最后,等盎格鲁撒克逊人也完蛋时,一个完全民主平等,实际由他们操控的世界帝国便将诞生……
“大王……”熊荆一直在自斟自饮,旁边的长姜不明白他怎么了,是以发问。
“无事。”既然是君王,屁股自然坐在君王的立场上。熊荆差一点就窥视到了自己的命运、楚国的命运、天下的命运,但被长姜这一声大王给打断。“不佞口渴。”他道。
楚沥算是高度酒,秦国军中估计也是高度酒,但王宫飨宴都是低度酒,千杯夸张,百杯是不会醉的。他刚才那番话让秦臣惴惴,秦臣又不敢大肆辩论,楚蛮发怒是会杀人的。没话找话的芈蒨想再一次问太后赵妃安时,两个人失魂落魄的奔了进来。
“臣见过王后、大王……”右史倚宪嗓子发哑,他还没有失了礼数。
“大王,周史已被秦人所焚!”左史烛涌言语中全是愤怒。他和右史翻遍秦宫,也未见到二十七年从洛阳运回咸阳的周史。寺人说,周史被焚了,宫中只有秦史。
“周史何在?”楚国有楚史,他国史书并不重要。熊荆没有发怒。
“禀大王,周史非我秦国之史,存之无用,不如焚之。”隗林答道。
“既非秦国之史,何以运入咸阳?”熊荆冷笑。“恐其上载有秦人丑事?”
隗林不答,其他人也不回答。文过饰非是传统,后世史书所见都是秦军斩首多少多少万,不见秦军被杀多少多少万,这是说列国军队没有法算,不知道怎么数数吗?
“哼!”熊荆哼了一声,酒爵扔在矮案上。芈蒨急道:“王弟?!”
“天下之事,毁于礼崩乐坏,坏于游士诸子!”熊荆没有像杀人的意思,他只是胸中有话要说。“秦王若听彼等所言,他日扶苏若为秦王,必将悔之。”
心里没有想清楚的事情,熊荆没办法表达出来。而这个时代没有的理念,比如佛家的报应之说,说了诸人也理解不了。这世上有报应吗?当然没有。更多的时候,恶果不会反噬作恶之人,而是反噬后面的人。短则几代,长则十几代,那时作恶者尸骨早朽。
正寝里的飨宴并不愉快,因为楚王不悦。而在秦军驻军的霸上,赵政一夜未眠。他还不知道楚军一夜之间就攻入了咸阳,他以为楚军最早也要明日才会攻城。今夜和明晨,实际上毫无差别,秦军不可能全军赶去与楚军决战,因此只能坐视楚军拔下咸阳。
可人在一些时候总是需要一些安慰。赵政的安慰就是最少今天晚上,楚军还在咸阳城下,也许明天白天秦军拼死抵抗,楚军未能拔下咸阳,而后天楚军虽然拿下了外城,却不能拿下王城。他亲自任命的卫尉图战至最后一卒,也不会让楚军拔下王城……
最完美的骗术就是自己骗自己。赵政这一夜都在脑子里编造谎言,然后于朏明时分沉沉睡去。他睡着的时候,囚水南渡的秦卒终于抵达了白鹿塬军营。
“何谓?!咸阳已破!”赵勇是中军大将,蒙恬、杨端和是左右两军的将帅。报信的秦卒说完诸将就大惊失色,除了早就知道这种结果的卫缭。
“本尉前一刻才收到赵将军之讯报,咸阳仍在我手,何以被荆王拔下?!此必是荆人间谍,乱我军心。来人,戳而弃市!”待秦卒全部说完,卫缭楚纸扇一收,就喊卫士。
“大将军、大将军,小人非荆人间谍!小人非荆人间谍啊!”九死一生前来报讯,没想到被大将军腹心说城秦人间谍。“荆人烧我太庙、正朝,迄今火势未灭啊!”
太庙、正朝长宽都是几十米、上百米,烧了一夜大火仍未熄灭,城外城内很远就能看到。卫缭本就要杀掉这个报讯的秦卒,再听他说楚人焚烧太庙,大急中他抢过甲士身上的剑,一剑猛刺在秦卒腹间。秦卒正被幕府甲士扭着双手,一剑刺来没法闪避,可也没有马上倒地毙命,卫缭见此又狠刺数剑,待鲜血溅满他的衣裳,秦卒才断气倒地。
‘咚…’,沾满鲜血的铜剑被卫缭抛在了地上,他气喘吁吁的道:“此荆人间谍也。此荆人间谍也。荆人使其来此,乱我军心耳。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我以为,荆人间谍将再至,请大将军下令,但凡有言咸阳为荆人所拔者,皆杀之!”
各县、各郡的军队还在往咸阳汇集,此时灞上咸阳士卒众多。秦军连战连败,士气本已低落,卫缭绝不容许军中士卒知道楚军已经拔下咸阳。
他的话没有明说,可这个意思诸将都懂。赵勇低沉着脸喝道:“传令辕门之尉,但凡相告咸阳已失者,俱荆人间谍,皆戳之。”
军吏得令后快步出帐,这时候卫缭才道:“此事万不可让大王知晓。”
楚军拔下咸阳后焚烧太庙、正朝,惊扰侮辱了秦国的先祖先君,这是大事。子嗣活着的一大任务就是延续祭祀。传说斗子文觉得弟弟的儿子斗越椒长相凶恶,长大会给全族招祸,临死前要弟弟杀了他。弟弟不从,他只能悲凉长叹‘若敖之鬼馁尔(从今以后,若敖氏的鬼要饿了)’。
太庙已焚,渭南的极庙估计也将楚人焚烧,大王祭无可祭,赢姓的鬼这次也要饿了。秦国立国五百三十九年,还从未被他国焚烧过太庙,如此耻辱的事情发生在大王身上,大王薨后下至黄泉,肯定要被秦国先祖先君指责。
“此事若不禀报大王,大王日后……”赵勇可以杀无辜的秦卒,但他不敢欺瞒大王。
“此事若禀告大王,我等皆无日后。”卫缭说的斩钉截铁。他知道赵政听闻太庙被焚,肯定会立刻要求秦军急赴咸阳,与楚军决一死战。老弱之卒走不快不说,即便他们能走快,秦军也要横渡渭水,万一楚军半渡而击秦军就要全军崩溃了。
“那当如何?”杨端和问道。“一日仅行二十里,至咸阳需六日,任由荆人居咸阳否?!”
“荆人不过十万,我军虽多老弱之卒,然巴蜀、北地、上郡之卒正赴咸阳。适时荆人见我人多,咸阳又无粮秣,惧而出咸阳也。”卫缭推算着今后几天的局势。
他并不打算渡过渭水从楚军手里夺回咸阳,这实在太过危险。如果从渭南抢渡渭水,楚军可以半渡而击;如果从楚军攻击不及的地方渡过渭水,楚军又会直接撤军退回武关。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在渭南集结待敌,不过渭水。
昨日决定放弃咸阳后,王命速速传向逼近方城、日行日缓的李信。要求他立即赶往方城,纠缠住驻守南阳的楚军,使其不得增援关中。楚军战舟甚速,南阳一旦增援,最多十日,十数万楚军又会击破辋川口,出现在灞上。十万楚军已如此强悍,二十多万楚军合并为一军,恐怕整个关内的士卒都不能为敌。
钜甲、钜兵,甚至是所向披靡的巫器,都不是楚军最可怕的装备,楚军最可怕的装备是那种带着撞角的战舟。正是靠着战舟,楚军才能先于秦军集结调动,先于秦军转移撤退。
第七十二章 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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