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机需要往后拖曳,缓缓退至四十五步的中军需要增援,项燕手中的令符开始一道道发出军幕,受令将率持令而动,一时间楚军后方军旗频频调动、尘土四起,让人摸不清动向。五十万人的决战,交战线绵延数公里,两军又彼此交错,混乱中实在难辨敌我态势。
有五六丈高的巢车还好,没有巢车的秦军将率对两军态势很多只能靠猜。后军之将李信看着己军士卒缓缓前进,楚军阵后军旗调动频繁,根本就不知道敌人的意图。他只觉得楚军后撤太过,后军如此抽调与常不合,正担心他们是有意后撤时,蒙武派来的军吏又相告‘荆人后撤,后军前调,望将军速速破阵,擒杀荆王’。
蒙武的命令让李信放下最后一丝犹豫,几十步外飘扬的旂旗又吸引着他。‘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这样的诱惑任何人都抗拒不了。他注目那面旂旗半响,猛吸一口气然后大叫道:“擂鼓!擒杀荆王!”
“擂鼓!擒杀荆王!”副车上的建鼓被鼓人大力敲响,缓步前进的秦军甲士听闻鼓声,再无之前的疑惑,开始大踏步的前进,厉喝之下戈戟重戳,将此前勉强相抗的楚军打得连连后退。环卫这边情形更惨,他们这四百列本就是秦军攻击的主要目标,经历之前的亡命拼杀、挟怒反冲,到现在已是油尽灯枯,秦军一冲,阵线便要守不住了。
好在旂旗就在身后,伤而将死的环卫不是往后倒地而是向前力扑,他们或抱住敌人,或抓住敌人的长兵,好让身后同袍趁机刺杀。以命相博,绝不让秦军穿破本阵,这便是环卫最后的坚持。他们,生来就是为大王而死的,此刻既护大王、又杀外敌,此生再无遗憾。
“伏阵或成矣!”戎车上看前面不方便,看后面却是很方便的。廉颇吐了口长气,如此说道。
“伏阵成矣?”熊荆也大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后退时己方阵列崩溃,也担心秦军看破计划,不跟随中军往前,现在好了,秦军终于入瓮了。“老师,我军可全歼秦军否?”
廉颇正在注视两军态势,虽然看不全,但他还是能看清附近数里的情况。楚军的退却并非只是环卫退却,整个中军都在往后退却。秦军则紧跟而来,楚军军旗前方全是密密麻麻的秦军军旗。交战线上不少地方仍在激烈的搏杀,楚军据死相抗,秦军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
“老师,我军能全歼秦军否?”见廉颇不答,熊荆只好再问。
“大王以为如何?”目光转回车内的廉颇照旧是反问,但他的手沾了点浆,在几案上画了一个阵图。凹形的楚军军阵展现在熊荆眼前,如果说口袋是一个矩形,那么相对于它的长度,它五十步的深度几乎可以忽略。一眼看上去,这根本不是什么口袋,而是一处稍微有些低洼的浅滩,这样的浅口袋阵怎能全歼秦军?
看出熊荆眼中的疑惑,廉颇笑道:“大王,上将军要的,绝非中军后退五十步。”
“绝非五十步?”熊荆当即错愕,他记得几次议战说的都是五十步。“我记得清清楚楚,上将军说的就是中军后撤五十步。”
“非也非也。议战所说之五十步,乃可告于诸将之步数,而非上将军心中所想之步数。”廉颇解释道。项燕心里想什么他早就知晓,只是为决战考虑,一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那上将军欲退几步?”熊荆问道,他又想到了投石机。“投石机距前线阵列八十步,莫非上将军想退到七十步?”
“上将军欲退步数自然是越深越好。”廉颇手指继续沾浆,在原先矩形阵图下方继续划线。“中军为二十行,厮杀之后或剩十数行,或剩三五行。若止于五十步,我军阵列厚薄不均,然若继续退却,为防秦军破阵,厚处之卒必将调于薄处,如此……”一个弧线从廉颇指下出现,“便成了雁形阵,最低处或可至百步。”
“百步?!投石机……”熊荆倒抽口凉气,战前项燕给他退却位置就是一百二十步后的幕府。
“投石机不过是器,上将军想要的乃是胜。此战若胜,投石机仍为我军所有,投石机并非不可失。”廉颇说道。“游阙之责,仅是补阙,而非再列一个三千列的横阵。”
车内廉颇说阵,车外楚军拼死以拒。然不管他们如何拼命,秦军仍踏步而来。脚步越撤越后,阵列越摊越薄,有些地方甚至薄到秦军甲士一眼就能看到后方的投石机和枯草地。胜券在握的秦军并不着急,他们此刻是踏着鼓声往前推进,行进过程中又要砍下楚军徒卒的头颅,一些士伍甚至发生了争抢,好在每向前几步便会有楚军尸首出现,与其争抢还不如前进。
“亡矣先生,我军究竟要退至何处?”郢都之师的阵列,秦军甲士的凶光下,徒卒忍不住相问。昔日,大家常于郢都酒肆畅快喝酒,而今,众人皆持戈戟与秦人在阵中搏杀。
“是啊,亡矣先生,我军败了吗?”一人相问余人皆问。亡矣先生便是独行先生,他是偏长,下辖徒卒五十人,是卒长的下级、两长的上级。此时五十人已死伤一半,剩下二十多人要守八步的空隙,一步只有两三人。己军不断后退,任谁都有不好的预感。
“大王旂旗仍在,何以言败?”独行先生一边挥矛一边相答。“楚国亡矣,然亡绝非今日!倒是你等若不奋身杀敌,必死于今日。”
“哈哈……”众人不知是谁大声笑起,叹道:“可惜此处无酒!”
是啊,可惜无酒。众人眼下有的只是凶神恶煞的秦军,还有满地的尸首。昔日在郢都酒肆为了一点小事斗酒相争,又因为莫名的激动持碗而歌,这样洒脱豪迈的日子或许再也不会有了。沧然之间,有人忽然想起三闾大夫的楚歌:“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大丈夫不惧生死,却总禁不住慷慨悲歌。一旦有人嚎出一句‘出不入兮往不反’,其余诸人便和声高唱。《国殇》虽雅,但说的正是为国而死的壮士。一时间,楚军人人悲歌,这歌声让戎车里的熊荆廉颇惊讶,也让军幕里的项燕彭宗惊讶。
“上将军,当是时也,请击鼓!”彭宗立即对项燕相揖,劝告他不能再退了。
“上将军,当是时也!”最支持项燕的项稚也揖道,中军已山穷水尽,再退恐要阵崩。
“上将军……”王卒之将屈光也要相告,但被项燕拦住了。
“几步了?”项燕关心的依旧是步数。步数决定秦军逃离楚军口袋的难度。
“禀上将军,七十五步,大王戎车至已投石机下。”军吏答道,楚军每退一步,都有人相报。
“上将军……”一干人全看着项燕,军阵里的歌声也越来越激昂、越高亢。
“也罢。”项燕不得不妥协,《国殇》歌起,说明士卒马上要承受不住了。“传令于弋阳君,令其援救旂旗左右一千列之中军,不得有误;屈将军……”
“末将在!”屈光当即大喝,等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
“剩余一千余列,每列五人,由你部援救。”项燕手指在阵图上。即便现在,他仍要在手上保留一支游阙,已备不时之需。
“末将听令,定不误上将军所命。”屈光接过令符快步出帐。王卒将分成两支,一支补列在右军和封君之师这段空缺,一支补列在左军和封君之师这段空缺。如此王卒将派出八千余人,加上封君之师的一万四千人,有近两万三千人往前增援。
游阙终于动了,中军后方翘首以盼的将军军率莫不士气大振,但更让人振奋的是全军的鼓声。轰隆隆的鼓声响彻于耳,让卒伍闻之振奋、让秦人闻之色变。李信当即登轼而望,却见楚军后方浩荡军旗,不知楚军后军又往前援派了多少人。
“将军,你看!”李信等轼而前望,可车右注目的地方则是右侧,那里军旗摇曳,喊声震天,不知是秦军击破了楚军,还是楚军击破了秦军。
“不好!”皮履踩在车轼上的李信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就摔下戎车。楚军左军已横击过来,喊声震天是秦军猝不及防,被他们杀的数退;他再看左侧,那里的军旗同样摇晃不止,显然,楚军右军也开始横击。左右两军突然横击,深陷楚军中军阵列的秦军已三面受敌……
“不好!不好!!”李信语无伦次、脸色发白,此前他就觉得楚军中军如此退却异与往常,现在才知这根本就是项燕的算计,他要的,是将秦军尽歼于此。
“这该如何是好?”车右也看到了左右两边的楚军正在大肆横击。
“我军……我军败矣!”惊骇的车右这话刚说完,便觉胸口巨疼,一支由荆弩所射的铁箭将其射下戎车。
第三十六章 横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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