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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棋盘

    本着趁热打铁的精神,熊荆当天晚上就开始绘制世界地图,可惜他年幼体弱,还没动笔便睡眼朦胧了。接下来的两日,他终将简单版的世界地图草草绘成,又于帛上介绍美洲农作玉米、红薯、土豆,西亚西欧之马匹,还提及了南洋印度的香料、非洲的黄金宝石。

    绘制地图不难,介绍各大洲的物产也不难——对于后世一个大航海爱好者来说,这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真正难的是如何将图进献给楚王。想到上次不愉快的经历,熊荆觉得主动献宝不如待价而沽,让楚王自己来要,但怎么才能让楚王自己来要呢?

    “足下勿忧,后日学宫开学,大王当和百官赴兰台行释菜之礼。大王重足下,必有独对之时。”葛看出熊荆担心上书,出言开解。

    “行释菜之礼?”熊荆喃喃,心里犹豫是否要这么早就献上地图。

    “此祭祀先圣先师也。其礼以苹澡之类作祭,非牲牢币帛之属。”葛道。

    “后日……就后日吧。”熊荆心中拿定主意,放弃待价而沽,打算后日直接进言。然而等到后日,又出问题了。

    “父王为何不来?”释菜之时鼓瑟大作,全校学生端坐于廷,吟鹿鸣、四牡、皇皇者华诗经诸篇,熊荆没有看到楚王,祭祀全由令尹黄歇一人主持。

    葛在学宫外也未见到楚王的车驾,对此也感奇怪。“老仆已派人入宫打听。”

    “算了,不来就不来吧。”熊荆意兴萧索,他精心准备好的说辞全没用上。“造船工匠如何了?”

    “奴市工匠奇贵……”葛的脸上再显苦色,“普通奴婢值一万五千钱,造船工匠为其十倍。老仆遍寻郢都奴市,只寻获十数人。”

    “十倍?!”熊荆心里快速换算了一下,顿时吓一跳,普通奴婢就需两金,工匠十倍那就是二十金,他总共才一千金,买五十个工匠就没钱了。“为何如此之贵?”

    “楚国诸水纵横,造舟者众。仅寿郢一地,便有舟坊十余家。近处有下蔡、鸠兹、鹊岸、钟离、息邑,远又有鹊岸、桐汭、朱方、广陵等港。小臣已请少夫人于赵国寻觅造舟工匠……”

    “从赵国寻觅工匠?”葛果然是母妃的心腹,遇上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妃。“赵国太远了,工匠赶到不知何年马月。既然已有了十数名工匠,那就先用着吧。”熊荆说道,“不够的人手就从我阝陵抽调,那里毕竟是我的封邑。”

    “唯。”葛答应了一声。

    “那地方呢?适宜建造船坞的地方找到没有?”熊荆追问。

    “老仆于紫金山北、淮水之岸觅得一佳处。”葛渐渐习惯了熊荆的处事风格,立刻怀里掏出一张草图。“山有溪水,汇而入淮。筑堤可得经年之水,掘池可成造船之坞。”

    葛的草图由宫中画室所绘,山峦坡岭、树木沟壑,一目了然。

    “这是何物?”指着左上角山上一处,熊荆问道。

    “此是……”葛看了一眼,“此乃大将军景阳之墓。”

    “大将军景阳之墓?为何葬于此?”有身份的贵族灵位是入祖庙的,墓则与祖先葬于一处。景阳独自葬于紫金山上,着实奇怪。

    “四年前五国合纵伐秦,大王为合纵长,令尹春申君主事,庞煖为帅,惜事败。”葛语气一沉,说起了军国往事。“按楚律,覆军必杀将。此次虽未覆军,然功亏一篑,使复旧郢无望,故景阳自缢于寿郢之外、紫金山下,其麾下裨将、军率、军吏殉葬者众。楚王念其功,准葬于祖陵,然景阳终前嘱其仆曰必葬山之西北。”

    “他为何非要葬在山之西北?”熊荆有些茫然,覆军杀将这条楚律让他心有戚戚。

    “葬之西北,以戒秦师。”葛肃然而答,看向熊荆的目光微微有些失望。

    本来是讨论船厂的,无意中插入的东西让熊荆心里不太舒服。虽然于楚国生活了数年,可他根本不了解这个时代,不了解这个国家,他一直拿自己当局外人。楚将景阳的遭遇触动了他的内心,使他心里堵着了什么。结束讨论后,他莫名的去了学宫藏书馆。

    藏书馆在学宫之南,独立的一栋建筑,台广堂高,巍巍然似楚宫。登堂入室后熊荆才起犹豫:楚国的事情与他何干?王朝覆灭、朝代兴衰,古今中外莫不如是,这有什么好惋惜呢?为古人落泪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熊荆在藏书馆犹豫不决,并未发现一个鹖冠老者正笑看着他,待他转身打算离去时,鹖冠老者对他喊了一句:“咦!小子……”

    “老叟是喊我吗?”熊荆身侧没有别人,想起学宫律,他不得不执弟子礼相答。

    “哈哈……”老叟笑,他年纪实在太大,满脸的皱纹配上冠上的鹖羽,说不出的怪异。“可是子荆?”他问道。

    “正是不佞,敢问先生如何称呼?”学宫最小七岁入学,熊荆实在太小,自然瞩目。

    “哈哈。”老叟没说自己是谁,只道:“子来。”说罢没入藏书馆深处。

    “足下……”藏书馆窗户不少,可照旧幽暗。老叟的身影没入山一般的竹简中。熊荆的随从羽恐主人有失,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有何可惧?”熊荆被他一说心里也发毛,但这里毕竟是藏书馆,老叟虽怪感觉不像坏人,说话间他脚步便已向前,走了两步才道:“你跟着我便是。”

    简山书海,藏书馆越到深处霉味越重,光线也越暗,行进间熊荆还差点被窄路中间的竹简绊倒。好在最暗的地方一过,脚下一转,一缕明媚的阳光从头顶斜射进来。前面不再是成山的竹简,而是一堆一堆的甲骨。那老叟就站在百步外甲骨尽头的小门处回望,看见他来又招了招手,然后闪入小门不见了。

    “这是契文。”随手拾起一片甲骨,上面刻满了字。“前面是什么地方?”熊荆问。

    “小仆弗知。”羽手按剑柄,全神戒备,走在熊荆前面。

    “不知道也没关系,过去看看吧。”探幽索隐般,熊荆想知道这老叟搞什么玄机。

    “见过子荆。”快走到那扇门时,一个人冒了出来,却是那日来访的佳公子昭断。

    “子断如何在此?”熊荆奇道,心里不再那么发毛。

    “子荆入室便知。”昭断想解释又吐了口气,直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熊荆不疑有他,他似乎听见里面的读书声。确实,一入室便听见有人在读书:‘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但更多的人席地而坐,正刻简写字,场面虽大,却丝毫不乱。

    昭断趋步往前,穿过众席走到老叟面前行稽首礼,熊荆也行稽首礼,道:“见过先生”。

    老叟咳嗽一记,道:“老朽无姓名矣,请以鹖冠相称。吾闻子荆曾言:‘昆仑者,流沙尽处之山脉也。西王母亦非仙人,西域之国女王也’。敢问如何知之?”

    原来是上次科普世界地理惹的锅,熊荆心中大定。然而数千里之外的事情他无法解释,只好道:“不佞生而知之,据实而论。”

    “生而知之?即是生而知之,敢问子荆我楚国之江水山岭。”老叟身旁的中年人开了口,他头戴玄端,玄衣素裳,应该是朝中大夫。此人身边还立着一人,高冠博带,玄衣纁裳,目光深邃。熊荆并不多看他,只被他的女童吸引——眉目如画、肤肌胜雪,就像是一块发着光的白玉,纵使身着男装,也难掩其丽色。

    “楚国之江水山岭?”熊荆极力挪开目光,脸有些发烫。“江有长江,自青藏高原而下,入川蜀,出江汉,江东而出海,行一万余里。水有淮、有汉、有湘、有赣、有钱塘……”古今地名不同,说到钱塘江的时候熊荆停住了,见几位没有异样,他接着道:“山有衡山(大别山)、桐柏、会稽有四明,湘赣以南有五岭,此楚国之山岭也。”

    “……楚国之形胜全在淮水长江。”见大夫又要发问,熊荆怕他接着问秦国赵国,答不出来自己描绘的世界地理将无人相信,他更是被身体里一种异样的东西刺激着,开始说惊人之语。“冥阨三关不足持也不可持也。”

    果然,这个话题顿时吸引了诸人注意,老叟问道:“愿子荆告之。”

    八旬老叟向三尺童子请教,实在是匪夷所思,但谈话的主题是极其吸引人的,在座诸人非但没有觉得不妥,身子反而全探向熊荆。

    “天下如棋盘,可分四角四边。”虽然历朝历代都不喜屁苠研究山川险要,可SC曾经是军坛,研究军事地理的帖子不少。熊荆一开口就将诸人镇住了——从未有人将天下比作棋盘。

    “四角者,关中、大河之北,东南、巴蜀;四边者,太行以西、河之南太行以东、我楚国旧郢之江汉、汉中。”磕磕绊绊的把后世地名换成当下地名,熊荆松了口气。“关中便是秦国,函谷关之险人所共知,八百里秦川之富也是有目共睹;大河之北为燕赵之地,西有太行,北有燕山,两国若能并为一国,霸王之资也;东南为楚国之境,淮水以北俱是平原,无险可守,可持者唯江淮耳,绝非冥阨三关。敌若攻来,断不会从冥阨,而是顺汝水、颍水南下,或泛舟于江,乘风东进。”

    老叟目光越发明亮,熊荆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立刻叫人找来一张地图,问道:“敌若如此,奈之何?”

    “若要立不败之地,故郢必复。宛郡为天下门,四通八达,东南西北皆可为;邓为天下腰,失之江南不稳。”熊荆指着地图,上面没有南阳、襄阳,但有临近城邑。“不复旧郢,敌可于旧郢入江,顺江而下,吾无从挡。淮水一侧必守期思、寿郢、钟离、高平,彭城亦要死守,此数城若失,可退于长江,以金陵为根基,扼广陵、历阳两渡,凭天险拒敌。”

    “历阳何在?”地图上也没有历阳。

    “昭关与长江之间为历阳,江之渡也。”熊荆补充道。

    “复旧郢何其难也。”大夫哀叹了一句。“迁都于东地,东地敝也。昔阳陵君复江边十五邑,只得十余万兵。灭鲁而夺宋,奈何鲁宋之人不尽为我用。合纵不克,五国之师遇秦军而还走,犹田鼠之见狸猫。单凭我楚国一国之力,如何复我旧郢?”

    一提国事,大家全都摇头。公元前301年垂沙之战前,楚国是强大的,垂沙之后接连受创,西北防线彻底失控,之后便是白起拔郢,经营八百年的根基江汉平原被秦国所夺,不得不东迁至淮河流域。这对楚国而言是打断了脊梁骨,身子只剩半截,还是小半截。

    东地地广人稀,劝慰楚王‘亡羊补牢’的阳陵君庄辛为收复洞庭郡只筹集了十五万兵,十七岁到六十岁男丁总计不过三十余万。之后数十年楚国不断向东扩地,从魏齐手里抢了一部分宋地、又把鲁国灭了,可东边的收获依旧不能弥补西面的损失。

    四年前本寄希望于合纵,谁料合纵军未经大战就退了,使得楚国不得不迁都寿郢,苟延残喘。诸国也埋怨楚国筹划不力,流传后世的成语惊弓之鸟,说的正是楚国不该举荐秦孽临武君庞暖为帅;楚王则埋怨春申君,认为他不该私自命令楚军后撤。

    即使是数年前的战事,熊荆也茫然不知,他见诸人神色不虞,唯有闭口不言。

    “若不复旧郢,子荆有何良策?”老叟第一个从哀愁中回过神来。

    “若不复旧郢……”又在地图上找了找,没有武汉,只有鄂州。“唯有在此筑一坚城扼守,另需大建水师,水陆合力,或可阻敌东进之势。”

    “夏州?”熊荆说要筑城的地方正是三国时孙权寓‘以武而昌’之意而建的武昌,位置在汉江与长江的交汇之南,可惜这里已是边境,江之北为秦国,江之南才是楚国,两国长江为界。

    “夏州以南。”熊荆纠正,然后指了指靠近襄阳的邓、几乎与荆州重合的旧郢,道:“邓、郢、夏,三足鼎立也。以天下言之,则重在邓,以东南言之,则重在夏,以湖广言之,则重在郢。不得邓而图东南于不败之地者,必筑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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