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是秦人固有的势力范围,羌地楚军南下后,担心秦国报复的羌人不是跟随楚军南下就是西去避祸,西境再度安宁。赵政忽略西面,目光紧紧盯着东南,毕竟东南才是秦军将来的大患。次日天色刚亮,语带不满的王命便从咸阳传至寿郢,他直接驳回了王翦的缓攻请求,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拔下寿郢。讯文的最后更是嘱咐王翦不可区分畛域,关东庶民也是大秦子民。
看完王命的王翦脸色极为难看,这名战无不胜的秦将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秦人。秦人征服天下,结果却要和被征服的贱民平起平坐,那群隶臣凭什么和胜利的秦人平起平坐?!如果臣妾的地位和主人一模一样,秦军的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王翦胸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激愤,腹心刘池看完讯文没有激愤反而深深的担忧。灭楚之战大王已明令不再赢论,只验首级——沙海之战秦军战死二十多万,加上之前鸿沟之战、攻拔大梁之战,伤亡人数超过五十万,真要赢论秦军将卒皆无功有罪。
不赢论沙海之战斩首十六万级,此前的大梁之战斩首四万多级,全军总共斩首二十一万级。以秦律,二十一万级就是二十一万顷田、二十一万处宅,二十一万名隶臣。关中已无田可赐,只能赐关东的田亩,而关东皆是百步小亩,这二十一万顷(秦亩)相当于关东五十万四千顷(小亩)。
战国初年至今两百余年,两百余年人口滋生,关东已是人多地少,中原地区每户最多百亩,普遍只有六、七十亩,庶民靠着精耕细作和种植冬麦才勉强维持生计。为了赏赐这些士卒,大约有七、八十个大县的土地要被剥夺,三、四百万人迁徙让出正在耕种的田亩。
这在以前是可能的,看完讯文刘池忽然觉得不可能了。关东庶民都已经是我大秦的子民了,大秦还能强夺他们的田亩赏赐给有功的秦军士卒吗?
和一顷秦田相比,那日犒劳的魏宫酒肉可忽略不计,朝廷不会就此欺瞒士卒,不按秦律赏赐斩级应得的二十一万顷田亩吧?朝廷如果违背秦律不赐田亩,那今后如何取信于士卒?恍惚间,刘池仿佛看到当年商君立在栎阳城南的那根三丈之木倒下。
王翦激愤,刘池担忧,两人对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很明显的,双方都从对方眸子中看到一种预兆:一统天下绝非秦人的福祉,反是秦人的劫难。
寿郢城西,王翦和刘池相顾无言,暗自叹息;咸阳以西,日夜兼程的夏无且、李剳等人正驱车匆匆赶往陈仓。
传说一百多年前的扁鹊也曾实施过换心之术,然而那不过是传说——先秦人口多时三千余万,编户齐民之下,连庶民的族系都一清二楚,贵族的家谱更能追述到几百年前乃至上千年以前。鲁国从无鲁公扈,赵国也从无赵齐婴,换心之说乃无稽之谈。而今神医昃离的弟子荆突五日后要施剖胸去疾之术,秦宫的太医们怎能不心动?
夏无且闻讯出咸阳经杜邮奔向陈仓,太医令李剳等人晚了一步,也乘车向陈仓飞驰。四日四夜的疾奔,这些人终于在第五日一早赶到了陈仓,这时施术并未开始。
四日时间,突已做好了所有准备。昨夜他又一次给熊荆输血,以防开胸后血流不止,半途休克。这日清晨他很早便起床,做了楚式体操才开始用膳。对医者而言,施术就是一场阵战,必须要有足够的体力才能完成整个施术。突早膳不但吃得多,还吃得精,按以前的经验,整个施术费时四到六个时辰,这段时间他根本没空用膳。
用于施术的宫室本来安静,夏无且、李剳等人赶到后立刻嘈杂起来。突答应了克里门尼德斯的请求:如果施术成功,他将接受亚历山大学园的聘请,成为学园的紫袍学士,而条件当然是施术之时、施术之后白狄士卒必须保护病患的绝对安全。
施术尚未开始,白狄士兵已站在施术之室外禁止他人靠近。夏无且、李剳等人吃了一个闭门羹才找到正在用膳的突。夏无且抢先揖道:“夏无且见过足下,今日剖胸施术,我、我等能否旁观?”
“太医令李剳见过足下。剖胸之术唯耳闻,从未亲见,若可见之,必不吝金玉。”李剳是官,是官总有几分官腔。他说话间,仆臣已奉着金玉置于突的食案之上,还把案上的俎重重推开。
正在咀嚼的突马上将俎移回,脸上已有不满之色,但他不答话,继续用刀在俎上切肉。夏无且见此又是一揖,道:“足下用膳为先,弊人静候。”
夏无且就要退走,突吐出嘴里还未嚼碎的肉块道:“夏医者若欲旁观,请先更衣去毒。”
突的意思是答应旁观了,夏无且闻言大喜。他正想李剳是不是会和自己一起更衣去毒时,突又道:“金臭之人更衣去毒亦是无用,弊人不敢受命。”
“你!此地可是大秦……”李剳见突不搭理自己已是不悦,再听闻拒绝自己,不由生怒。
“大秦又如何?!弊人与疾者皆是白狄之佣,秦国欲持强欺客否?”突看着李剳有种莫名的愤恨。老师虽然是自刎,但秦人连伤卒都不放过,怎不让他仇恨?
“哼!一荆蛮耳。为人隶臣犹不自哀,却狐假虎威,为狄作伥。”李剳也怒了。楚国马上就亡国,一小小医者敢拒绝并羞辱于他,他定要此人好看。
夏无且退下更衣,李剳怒而挥袖退走,好在两人的到访并没有影响突用完早膳。怼走了秦人,高兴之余突还多吃了两个鸡蛋。用膳结束,静候完毕,晏时快结束的时候,突才更衣去毒,前往施术之室。早一步到达的医仆正在整理施术器械和相关物品。
灌入足量豪麻汁的熊荆正在熟睡,突诊断他的脉搏,用听诊器听诊了整个胸腔,最后还看了看血压,这才点头,表示一切无误。
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西奥夫拉斯特斯、鲁阳炎、夏无且,这些更衣去毒过的人站在室内看着他的这些操作。鲁阳炎对此没有什么感触,西奥夫拉斯特斯因为之前见过这些诊断用具,也没有什么感触。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夏无且几人看着项链似的听诊器、漏壶一样的血压计很是好奇,这是谁也没有见过的医疗器械。
诊断器具之外,医仆清点的施术器械、用具也让人不解。剖胸需要利刃这点大家都很清楚,但利刃之外,医仆还准备了骨锯、胸骨劈开刀、胸骨撑开器,最后一个匣子打开时,整个施术之室都是红色的宝光。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看出那是一盒精致的红宝石。红宝石那是西方的称呼,在东方,这些宝石被称为琅邪,夏无且不明白突为何要为剖胸准备一匣子红色琅邪。
“禀医者,祭礼已备。”一名医仆奔入室内禀告,这是祭祀大司命的。
“请巫觋祭之。”突并不亲祭大司命,他必须保持充足的体力。
“唯。”医仆并不见怪,闻言又疾走了出去。
祭歌响起时,突看着五名医仆,看着西奥夫拉斯特斯,看着精选出来的四名最强者的士卒,还看着安详睡着的熊荆,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始。”随后戴好帽子,拉好口罩,快步进入偌大的皮囊。
跟着他,西奥夫拉斯特斯和四名医仆也进入了皮囊,医仆就站在囊口,帮着撑开皮囊,好让四名士卒将熊荆抬入。剩下一名医仆站在皮囊的后方,他的任务是保持施术过程中风箱的伸缩,确保患者开胸后肺叶仍然可以呼吸。
不能进入皮囊的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夏无且、鲁阳炎几个只能站在皮囊之外,透过皮囊上剪裁出孔洞后用鱼胶粘上的陆离镜观察囊内的情况。施术如果是在狄道进行一定找不到如此多的陆离镜,陈仓靠近雍城,雍城王宫有产自楚国的大陆离镜。安装这些陆离镜并非是为了便于他人观察,安装的目的是为了采光,施术选在正午前后进行,也是为了采光。
为了采光,施术之室的瓦当全部除去,并准备了乌幕,防止突然下雪。室内也准备了膏烛和燎火,一旦光线不足,室内的医仆便会命人点燃膏烛和燎火。
刚才没有间隔,夏无且没觉得什么,一旦隔了一层皮囊,只能通过皮囊上粘着的陆离镜窥视里面的人和物,夏无且突然产生出一阵不真实感。他从未见过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施术,也从未想过可以这样施术。
然而通过皮囊上的陆离镜,他亲眼看到了疾者被平放在榻上,胸膛垫的高高,亲眼看到突剪开了衣裳,锋利的小刀在疾者胸膛上轻刮,鲜红的血立即涌了上来。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
室外巫觋的祭歌悦耳动听,仿佛大司命已从神界降临。
。m.
第十六章 施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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