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上课的地方是在王城内的竹泉宫。西迁至此,公族朝臣、嫔妃宫女再多,也只能挤在比咸阳小的雍城中,身为王长子的扶苏则屈居于狭小的竹泉宫内。
这座几百年前依照周礼建成的宫室,整个建筑长宽只有十八筵(31.74米),大廷宽度只有六筵(10.58米),明堂、大室、侧方、诸个的面积那就更加狭小。高台低矮,宫室老旧,而且昏暗,没有像咸阳宫用上楚国产的陆离,白日上课也要点上膏烛。
课堂上静谧,课堂外却是风云动荡,几乎放不下一张书案。前几日楚军拔下摩天岭山口,登上了摩天岭,消息不知为何传到了雍城,雍城城内的百官贵人先是一阵惊慌,而后全都大骂蒙恬。
熟悉陈仓道的人都清楚,阻塞荆人舟师的沔水峡谷(即今日之灵官峡)和摩天岭任何一处都不能被荆人占据,一旦占据,沔水上游再也无险可阻。可就是这样的要地还是被荆人攻占了。
几天之后荆人又出现在沔水左岸,贵人们更加慌乱,一下朝全都躲在家中,再无宴饮,一些人还准备逃亡——不但收拾了府中的金银细软,车辆车轴两端还加装了一个铁笼,预防逃跑时车轴被撞坏。
只有竹泉宫是安宁的,伴随着大廷上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耐心讲解,明堂外的毋忌与嗟戈·瓦拉正在交谈,谈的正是当下的战事。
“我必须知道如果秦尼人再次战败,我们将去哪里?”嗟戈·瓦拉很认真的问,这是他非常关心的事。“是不是要一直向西返回巴克特里亚?”
“秦尼人不会战败。”毋忌以为嗟戈·瓦拉在关心老师的安全。
“我不明白。”嗟戈·瓦拉看上去有些困惑。“秦尼人一次也没有赢过,如果他们再次失败,我们将成为楚尼人的俘虏。我听说……”
“你听说了什么?”毋忌带着些狐疑,不明白嗟戈·瓦拉从哪里听说,整个天下会说希腊语的夏人不会超过十个,且这些人几乎全在郢都。
“我听说楚尼人把学士列为敌人,还有你。”嗟戈·瓦拉道。
“你就是那个、那个间谍……”毋忌面色突变,下意识后退两步,看着嗟戈·瓦拉不敢相信。
毋忌说出这样的话嗟戈·瓦拉也不敢相信,他的职责本就是保护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安全,问这样的问题并不过分。毋忌指责他是间谍,他嘴角牵笑,很平静地道:“对,我就是。”
毋忌只是猜测,亚里士多德四世信任他,曾向他说过间谍之事,没想到嗟戈·瓦拉毫不否认。见嗟戈·瓦拉脸上带着微笑没有杀意,他问道:“你为什么帮楚尼人?”
“你喜欢楚尼还是秦尼?”嗟戈·瓦拉反问。毋忌还未回答,他又继续说话,“你厌恶秦尼,对吗?我知道你厌恶她。一个比波斯还要专制的国家,平民没有任何的自由,只是一群奴隶。你真的希望这样的国家统治这片土地?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也是夏人。”
夏人二字嗟戈·瓦拉说的很轻,却将毋忌利落的击倒。不管他是说希腊语、说马其顿语、还是说波斯语;不管他穿的是希腊基同、还是印度长袍、仰或埃及贯头衣,他的皮肤都不是嗟戈·瓦拉那样的纯白。他认识夏字、记得诗经,对这片土地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眷恋之情。
秦国是什么样的国家,他非常清楚,让这样的国家统治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文明和自由将彻底灭绝。然而这对已知世界是一件好事,毁灭楚国、毁灭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让这里的人民永远生活在黑暗中,让他们成为奴隶并以奴隶为荣……,希腊人还有希腊文明的继承者将一直统治着已知世界。
毋忌木然而立,面色变换不断,嗟戈·瓦拉叹了口气,他再道:“他们说我是希腊人,我不是。我是瓦族人,我的故乡在塞浦路斯。我的祖先和我的族人告诉过我,永远不要相信希腊人!当一个希腊人说你是希腊人的时候,那是他要利用你;当他说你不是希腊人时候,那是他对你毫无办法,不能利用你。
你既然是夏人,为何不和你的族人站在一起,反抗丑陋残暴的秦尼?你真的相信夏人是低等文明,而希腊人是高等文明?”
“我……”毋忌思绪全然混乱,手足无措。他一直在回避自己是夏人这个事实,这个事实让他异常痛苦,而且无法改变。“我、我不知道。”他挣扎了一下,最终放弃了挣扎。
“这一战如果楚尼胜利,秦尼将会灭亡,但如果是秦尼胜利,那么很有可能秦尼会统治这片土地。”嗟戈·瓦拉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他只是将他自己的经历和平时的观察说了出来,他相信毋忌不会出卖自己。“我只想知道,秦尼人这次到底依靠什么?战舰、火炮、还是更多的军队?”
“我……”嗟戈·瓦拉果然是间谍,毋忌心中产生这样的想法,然而他对此一点也不愤恨,反而高兴,一种泄愤式的快感。“我不知道。”他重复着,就在嗟戈·瓦拉显露出失望神色时,他又道:“肯定不是火炮,制造硝石的工匠全被草原蛮族扣留了。”
“那是什么?”嗟戈·瓦拉走近两步追问。“是战舰还是更多的军队?”
“我不知道。”毋忌有些痛苦。“这一次秦尼人非常非常的谨慎,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渭河以南谁也不能进入,哪怕是学士。”
“渭河以南?”嗟戈·瓦拉思索着那片地方。他还未再问,台下大门传来了‘大王至’的声音,是秦王来了。听到这个声音,刚才手足无措的毋忌瞬间回过神来,他不再看嗟戈·瓦拉,而是快步进入明堂,行往大廷向亚里士多德四世通报。
与他相反,嗟戈·瓦拉没有进入大廷,而是匆匆下阶,他先在阶下避让赵政,等赵政上阶又回了自己的寝室,接着匆匆出宫,最后出城。关东侯谍这几日活动突然加剧,各处城门都有坐侯,嗟戈·瓦拉刚刚出城,消息便传到了国尉府。
“何人出城?毋忌否?”秦人看白狄人脸盲,虽然亚里士多德四世身边白狄人并不太多,可卫缭还是不认识谁是谁。
“乃是白狄大人卫卒之长。”禀告的侯长说出了嗟戈·瓦拉的官职,卫缭终于知道是谁了。
“是他?!”白狄大人的卫卒之长,一个高大的白狄人。哪怕是冬天,他也穿着一副精美却老旧的青铜盔甲,头胄也是青铜的,胄上有一道红色的羽毛。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勇士竟然会是荆人侯谍。
“然也。”侯长最开始也不敢置信。“其人已骑马出城,行往渭水。”
“若至渭水,格杀勿论!”卫缭面色突然一变。楚军已经迂回到沔水左岸,防守灵官峡的秦军全部撤退,战事一触即发,秦国所有秘密都在渭水南岸。
“然则此人乃白狄人……”白狄大人俨然成了大秦国师,万一是白狄大人命他前往渭水的呢?
“杀无赦!”卫缭才不管什么白狄不白狄人。这一战如果输了,秦国将不复存在。
“唯!”国尉大怒,侯长不得不领命匆匆而去,很快一支骑兵便出城赶赴渭水,打算把嗟戈·瓦拉截回雍城,他如果胆敢反抗,那就只好杀无赦了。
骑兵出城的时候,卫缭急急赶至竹泉宫,因为赵政正在竹泉宫。
赵政的到访打乱了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讲课,然而赵政也对已知世界感兴趣。大秦以外还有如此辽阔的疆域、如此众多的邦国,看着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地图,赵政不由自主的感叹了一句:“天下竟然如此之大。”
“是的,陛下。”亚里士多德四世答道。“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辽阔。仅仅在希腊群岛,就有上百个城邦。而在我们的海,还有众多国家。”
“这些邦国中,哪国最强?”地图上的邦国林立,身为学士的亚里士多德四世自豪于世界的繁荣,赵政却不改本性,直接问哪国最强。
亚里士多德四世被他问的一怔,看着地图好一会才再度答道:“我想最强大的国家应该是埃及,再就是罗马。上一次战争中,他们派出了二十多万人,击败了布匿人。”
二十多万人,不是二十多万军队,赵政没有察觉两者的差别,即便是二十多万军队在他看来也不算强大,毕竟他们没有巫器。他正要说话时,亚里士多德四世补充:“印度也很强大,他们有九千头大象、三万骑兵,另外还有六十万步兵。”
“印度确乃强国也。”正在分崩离析的印度孔雀王朝终于让赵政有些看重,秦军骑卒、步卒虽然略多于印度,可秦国没有大象。
“印度不如波斯,波斯又不如希腊。”亚里士多德四世再道。“波斯人会聘用希腊雇佣兵,但希腊人不会雇佣波斯雇佣兵;印度人会雇佣波斯雇佣兵,但波斯人不会雇佣印度雇佣兵。”
第三十五章 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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